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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与怪物①

Ⅰ 嘉年华

1

怪物正朝这边伸出手。

暗红色的皮肤,没有白色部分的眼睛,如火焰般倒竖的头发。尖尖的耳朵,背上长着蝙蝠般的翅膀。大大张开的嘴里,锯齿般的牙齿整齐排列,特别巨大的獠牙上,唾液正欲滴落。

那无疑是个怪物。

「没事的。」对着巨大的看板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的我,姐姐毫不在意地弯下腰说:「去年诺曼先生不是带你去过电影院吗?就跟那时候的吸血鬼一样。这里的东西,全都是道具啦。」

她掀起提洛尔帽的帽缘,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们正在参观佛利海滩举办的「世界尽头嘉年华」。

虽说是嘉年华,但并不是华丽的花车与乐队在街上游行。「世界尽头嘉年华」是一场古怪的活动。每隔几年,举办讯息会透过张贴在公寓与仓库墙上的传单悄然公布。到了指定日期,海边的空地便会突然涌现大量的摊位与帐篷,还有摩天轮与旋转木马。一切都被彩色灯泡与三角旗点缀得缤纷耀眼。一旦被柠檬水与爆米花的香气吸引而踏入大门,迎接而来的便是另一个世界。从早到晚,小丑弹奏着风琴,叫卖的叔叔们大方地赠送玩具。这里尽是些让孩子兴奋不已,却令大人皱眉的事物。

十岁的我当然也不例外。先拿着柠檬水绕场一圈,然后从摩天轮的顶端眺望整座城市吧。碰碰车上也要来个帅气的甩尾。「尼古拉斯・费伯的十大奇迹」似乎也很有趣──我满怀期待地盘算着。

然而,姐姐最先前往的地方,却是摩天轮的后方。在无人的暗处,矗立着一顶挂着不祥怪物看板的黑色帐篷。

「不管出现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都不是真的嘛。」

姐姐虽然这么说,但无论是道具还是真货,怪物就是怪物。我实在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姐姐似乎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当我勉强点头时,姐姐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朝着那座帐篷──「阿尔夫・洛克威尔惊人的世界真相博物馆」走去。

「来了可爱的客人啊。」

从像车站售票处般的小窗口探出一张脸。扁平的鼻子下方,长着像干瘦鱼尾鳍般的胡子。皱巴巴的巴拿马帽下,蓬乱的头发间夹杂着些许白发。头顶的面板上写着「欢迎光临」,但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欢迎之意。

「等一下。」我一把拉住正要进入帐篷的姐姐的手臂,指向小窗下方的面板。上头用鲜红的哥德体写着──「仅需二十五分钱」。

「如果觉得贵,那就是误会了。我们的表演比爆米花更能填饱肚子,比隔壁的『小幽灵之家』更刺激。毕竟,你们只需一枚硬币,就能得知这世界的真相啊。」

「夸张了吧。」姐姐挑起一边眉毛。「什么啊,世界的真相是指什么?」

「就是没有完美的事物这回事,就像我,还有你们一样。」男人咳嗽了几声,发出奇怪的声音,接着伸出他的巴拿马帽。「总之,这可不能错过,绝对能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姐姐看起来没有很相信男人的话,但还是从钱包里拿出两枚硬币,丢进帽子里。男人道声「谢了」,将帽子收回,然后在窗口放上写着「马上回来」的告示牌。

「那么正式自我介绍。我是负责引导你们进入未知世界的,这场表演的解说员。」

他从摊位旁的门探出身子,举起手杖,轻轻晃动帐篷入口的帘子。

「话说,小弟弟。你觉得这世界上最强的是谁呢?」

他没给我回答的机会。

「参孙?赫拉克勒斯?克拉克・肯特?这帘子后面就有答案。重量级拳王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婴儿!来自南美洲火地岛的惊人巨人,亚干族之王──葛雷格国王!」

他轻轻推了我们的肩膀,我们便一同进入帘子里。

里面是个被黑布包围的小房间。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颗裸露的灯泡。随着眼睛适应昏暗,眼前渐渐浮现出一道铁栅栏。栅栏内侧堆着干草,活像是马厩或动物园。

那个男人──葛雷格国王,就坐在栅栏的另一边。他靠在干草堆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他的头发是齐耳短发,上半身赤裸,腰间围着一块麻布。栅栏上挂着一块搪瓷招牌,写着「葛雷格国王,世界最强巨人」。

「喂,葛雷格。该上场了。」

解说员站在栅栏前低声说道。他把手杖从铁条间伸进去,戳了戳葛雷格的大腿。葛雷格终于抬起头,看向我和姐姐。他慌忙阖上书,双手抓住铁栅栏站起来,举起双手「呜吼!」地张开嘴,露出厚实的牙龈。

「怎么了,葛雷格?难得有可爱的客人来访,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

解说员语气轻快地说道,似乎是打算把刚才的互动当作没发生过。

「我是亚干族之王!统治全世界的王中之王!愚蠢的白人们,都给我跪下!呜吼──!」

葛雷格,确实够大。不愧是巨人,他的身高几乎和教堂的十字架一般高。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世界最强」,但要撂倒街上的醉鬼,恐怕只需随手一肘就够了。

「喂喂,冷静点。这样说可是会吓到客人的。」

解说员从怀里掏出一个铁制水壶,伸进栅栏间。朗姆酒甜腻的气味瞬间扑鼻而来。葛雷格一把抢过水壶,紧紧含住瓶口。他仰望天花板,但等了许久,酒却没有流出来。下一秒,他愤怒地把水壶摔在地上,直接朝解说员扑了过去。

「呜吼!」

他挥出拳头,却落空了。铁栅栏卡住他的肩膀。解说员夸张地抹了抹额头的汗。

「呜吼!」

葛雷格怒视着栅栏,双手猛地抓住旁边的铁条,使劲一拉,铁条立刻松脱!

「呜吼!」

他双手握住铁条,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铁条越来越弯曲。这还真是厉害。虽然不一定比得上克拉克・肯特,但至少…… 雷克斯・路瑟应该也没他力气大吧。

「这家伙太危险了,快走吧。」

解说员拍拍姐姐的肩膀。姐姐掀开帘子,我也跟在后面。

「好了,被大个子吓得冷汗直流之后,接下来就让美女来疗愈我们吧。不过,『世界真相博物馆』的美女可不一般。」

这里是一个被鲜红布料包围的房间,宛如剧场幕帘的后台。

「基督曾说过,『最渺小的人,才是最伟大的。』接下来等着你们的,就是最渺小、最美丽的女神。小小希薇小姐。」

男人得意地掀开帘子。眼前场景瞬间一变,变成了一间华丽如西式宫殿的房间。从香炉中飘散出甜美的香气,应该是精油的味道吧。桌子、扶手椅、梳妆台、床铺…… 所有家具都覆盖着雕刻花草纹样的金色装饰──只不过,这些一切都小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巨型洋娃娃屋。

在其中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一位小小的女子,她正在往一只袖珍茶杯里倒红茶。

「欢迎来到我的小天地。我是希薇。」

她的声音像个孩子,身高甚至比十岁的我还矮小。但与此相对的,是脸上深刻的皱纹,甚至比孤儿院的舍监还要多。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个化了浓妆的小孩,但那松垮的皮肤可不像是化妆伪装的。就像是一个被换了头的陶瓷娃娃。床边的搪瓷牌上写着「小小希薇小姐,美丽的精灵」。

「茶会是不是太晚了呢?」她瞥了一眼黄铜腕表。「不介意的话,要来一杯吗?」说着,她递出了两只茶杯。

在解说员的示意下,我们接过杯子。当然,这杯子也是异常的小巧。才刚啜了一口,杯子便已见底。

「哎呀,真不好意思,看来对年轻的客人来说,这分量不太够呢。」希薇打开茶壶的盖子,里面已经见底了。「真伤脑筋啊。」她将贴着指甲片的小手指轻轻按在脸颊上,然后忽然一拍手。「对了!为了补偿我的失礼,不如让我为你们跳支舞吧?」

虽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在她「如何?」的微笑下,我们也不好拒绝。我和姐姐点点头,希薇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挺直腰杆,双手叉腰。

解说员将唱针放到唱片机上,悠扬的小提琴与钢琴的舞曲流泻而出。

希薇随着旋律轻盈地踏出舞步。一会儿仰望天空,一会儿张开双臂,像只小鸟般来回移动。最后,她用脚尖轻巧地转了一圈,展开裙摆,完美落幕。

「谢谢你,小小希薇小姐。」

解说员率先鼓掌,我和姐姐也跟着拍起手来。男人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掀开旁边的帘子。

「好了,我想你们已经明白了,我们的『世界真相博物馆』并非骗局,而是集结了真正的『世界真相』的奇观表演。一般来说,表演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我很喜欢你们。所以我想邀请你们进入今天限定的特别房间。」

然而,男人忽然压低了声音。

「不过呢,这可不是免费的。这间房间,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进入的特别房间。只要区区、区区十分钱。这机会,可不能错过喔。」

就算是我,也知道这是谎言。他大概对每一个客人都这么说吧。

但如果问我们是否还有选择的余地,答案可惜是没有。这里是又暗又窄的帐篷内,布帘后潜伏着那些未知的「世界真相」。要是拒绝付那十分钱,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姐姐大概也想到了一样的事。她从小包里掏出钱包,不情愿地取出两枚硬币。

「太好了。你们可真是南卡罗莱纳州最聪明的孩子。」男人一边把硬币收进怀里,一边转动着眼珠,故作神秘地问道。「话说,你们是姐弟吧?」

姐姐冷淡地回答:「是啊,怎么了?」

「果然如此。你们之间拥有牢不可破的羁绊。你们的感情无人能及──本来想这么说,」男人做作地挥动手指。「不过,这里有比你们更紧密相连的姐妹。『心灵相通』这个词,简直就是为她们而生的。因为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合而为一啊。」

他用手杖掀开帘子。

那是一座公园。当然,不是真的公园。从支撑帐篷的铁杆垂下两条绳子,末端绑着木板──一座临时搭建的秋千。而上面坐着两个金发少女──「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女确实有两张脸。但,身体只有一个。我以为她们只是紧贴在一起。但从淡紫色衬衫洋装下,伸出的却只有两条腿。她们的脚边,立着一块搪瓷牌写着「凯西&梅根,相爱的姐妹」。

「嗨~」

右边的少女挥动右手。

「嗨~」

左边的少女挥动左手。

琥珀色的瞳孔。薄薄的嘴唇。圆鼓鼓的脸颊上,浮现出 Y 字形的酒窝。两个人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谢谢你们今天来到『世界真相博物馆』。」

「我们,就是第三个『世界真相』。」

「姐姐凯西。」

「妹妹梅根。」

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后,姐姐替我们回答:「我是荷莉,这是弟弟沃特。」

「荷莉和沃特。」

「好漂亮的名字。」

「我们很喜欢你们。」

「所以,想把这份心意传达给你们。」

「写了封信。」

凯西从右边口袋,梅根从左边口袋拿出浅蓝色的信封。信封微微鼓起,看来里面装着信纸,封口则用胶水黏住。

「会被朋友取笑吗?」

「不被发现的话就没问题。」

「回到家后,请收进宝物盒里。」

「千万别弄丢喔。」

两人同时递出信封。她们的动作一模一样,宛如中间摆了一面镜子。

「谢谢。」

姐姐用双手接过凯西的信封。我单手接过梅根的信封,然后立刻塞进口袋。

「再见。」

「再见。」

两人挥手道别。解说员推了推我的肩膀,催促我们向前。我们掀开厚重的帘子,走了出去。外面是帐篷外。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绕回了入口旁边。太阳已经落山,探照灯照亮着「世界尽头嘉年华」的大门。

「以上就是『阿尔夫・洛克威尔惊人的世界真相博物馆』。」男人突然变得冷淡,随意挥了挥帽子。「想再看一次的话,明天再来。也可以带上你的朋友。那么再见。」

他正准备转身,回到那间写着「仅需二十五分钱」的摊位时。

「这场表演的老板阿尔夫・洛克威尔,是你吗?」

姐姐叫住了他。她的声音和刚才不同,这次,坚定无比。

「我只是个解说员。」男人不耐烦地搔了搔后颈,语气懒散。「怎么突然这样?被感动到想道谢吗?」他从面板后方拿出了一瓶威士忌。

「我想请你雇用我。」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咳咳、咳咳地咳嗽起来。不清楚他是在笑,还是生气。

「抱歉,这里的表演全都是真品。我们可不需要你这种普通小鬼。」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威士忌酒瓶,然后又看向姐姐。「该不会,你想把这个酒鬼解说员赶走吧?」

「不是。我不是想当解说员,而是想当表演者。」

说完,她伸手摘下了提洛尔帽。

男人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仿佛发生山崩一般,姐姐头部的右半边,整个塌陷了下来。

2

打开窗户透着灯光的拖车后门。

桌子对面,一个把短发抹得像水饴般光滑的男人正数着硬币。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古龙水的气味。收音机里传来辛纳屈低吟的歌声。就像从为孩子编织的谎言世界被拉回到杂乱的现实中。

「叔叔,有客人。」

桌子底下传来声音。一个别着罂粟花胸针的女孩拉了拉男人的西装裤。她圆圆的眼睛紧盯着姐姐的头。

「是奇怪的姐弟啊。」

被称作叔叔的男人抬起头。

那个看起来老练狡猾的男人──「世界真相博物馆」的老板,阿尔夫・洛克威尔,将一枚二十五分硬币塞进布袋,说了句「分给大家」后交给女孩。女孩心不在焉地点头,把木雕玩具──看起来像猫和老鼠──留在地板上,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还满意我们的表演吗?」

阿尔夫摘下鼻眼镜,靠在皮椅上。

「很享受。」姐姐稍作迟疑,然后接着说:「只是…… 说实话,我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会看到更骇人的东西。」

我担心他会不会朝我们丢咖啡杯,然而阿尔夫却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笑道:「那是我的荣幸。」

「想看咬断鸡脖子的兽人,或者泡在福马林里的爬虫人,去『尼古拉斯・费伯的十大奇迹』就好了。我们这里是『世界真相博物馆』,我们的展品,全都是真的。」

后门「喀啦」响了一声,似乎有人在偷听。阿尔夫哼了一声,转动收音机旋钮,辛纳屈的歌声顿时变大。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阿尔夫问道。

「查尔斯顿。」姐姐回答。「我们住在教堂的孤儿院。」

「年纪?」

「我十二岁,弟弟十岁。」

「名字?」

「我是荷莉・欧──」

「只要说名字就好。」阿尔夫打断了姐姐。「就算是同伴之间,也不透露全名,这是这里的规矩。」

他看向窗外,语气生硬地补充道:「这里有不少人都背负着伤痛。」

姐姐轻咳了一声,然后说:「我是荷莉,弟弟是沃特。」

「住在孤儿院,也就是说,你们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父亲是卡车司机,在罢工期间被警察殴打致死。母亲则是在两年前,把我们留在社会福利事务所门口,然后──」

「等一下。」阿尔夫竖起一根手指。「你们那间孤儿院所在的查尔斯顿的教堂,该不会是伍德布里奇社区教堂吧?」

「没错。」姐姐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液,然后诚实地回答。「我们每天要和牧师诺曼・S・詹宁斯一起向主祈祷三次。」

「该不会,你是──」

「是『天使之子』。」

阿尔夫靠向椅背,这才终于将目光投向姐姐的头。

「那也是诺曼干的吗?」

「不是。这是我年幼时从公寓阳台摔下来,掉在鲍威尔的引擎盖上造成的。」

「所以,诺曼就利用了这一点吗?」阿尔夫拉了拉两边的吊带,动作停在半空。「那个牧师应该很重视『天使之子』。你们应该不至于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挨饿吧?那为什么还要来这种肮脏的地方?」

「因为我要保护弟弟。」姐姐毫不犹豫地回答。「诺曼曾经因为一场意外,失去过一个『天使之子』。他很害怕同样的事情会再度发生。为了防范万一,他想要拥有更多的『天使之子』。而最适合的人选,正是我的弟弟沃特。」

「这不是挺好的吗?」

「但是,沃特并不符合『天使之子』的条件。他既没有疾病,也没有受伤。他健康得像春天的跳蚤一样,活蹦乱跳。」

「啊啊,阿尔夫仰望着天花板。

「如果继续待在孤儿院,没人知道沃特会遭遇什么。」

姐姐搂住了我的腰,掌心渗出了汗水。

「想在这里吃饭,就得做相应的工作。你,当然得上台表演。」

「我有这个觉悟。」

「成为表演者,就意味着成为大众好奇心的饵食。他们的一言一行、表情举止,都会比鲍威尔的引擎盖更让你受伤。」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阿尔夫松开了双边的吊带。

「『世界尽头嘉年华』还有三天就会离开佛利海滩,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花半年时间抵达诺福克。我们『世界真相博物馆』也会随行。」

他低头翻开记事本,「如果十五日之前还没改变主意,就再来这里吧。」

「啊。」姐姐将我搂得更紧。「非常感谢。」

「把孤儿院里伙伴的脸牢牢记在心里。不过,千万别让人察觉到。」

阿尔夫叼起雪茄,用油打火机点燃。望着窗外,缓缓吐出烟雾。

姐姐又说了一声「非常感谢」,然后转身背对阿尔夫。她向我使了个眼色,伸手握住门把。

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

眼睛睁得大大的,咬紧了后槽牙。紧握门把的指尖变得通红,仿佛触电一般。

「对不起……」姐姐像是挤出声音般说道。阿尔夫伸向烟灰缸的手停在半空。「我知道这种话不该说。但…… 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您。」

「什么?」

阿尔夫面无表情地将烟灰缸拉到身前。

「不久的将来,『世界真相博物馆』将会遭遇灾难。」

正准备弹落烟灰的阿尔夫,手指微微一顿。

「那场灾难──」

「住口。」阿尔夫的声音冷得刺骨,和三十秒前判若两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使之子』。但…… 有时候,我会看到奇怪的景象。」姐姐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未来的光景。」

「我说过了吧,我们的表演都是真实的。要是想靠耍嘴皮子骗取零钱,就去『尼古拉斯・费伯的十大奇迹』吧。」

「这也是真实的!」

姐姐大喊,拳头上青筋暴起。

阿尔夫将雪茄用力摁进烟灰缸,一边骂着「该死」,一边穿过房间,抓住门把。

「刚才那里有个女孩吧。」他用下巴指了指桌子底下。「她的母亲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人。聪明、美丽,无论何时都不曾忘记爱──这样的人,只因为一个错误,就失去了一切。她信了占卜师的预言。」

他吐出一个特别响亮的「该死」,空气里弥漫着像是咖啡溶解了起司般的气味。

「她把全部财产都投进了一块连一根雪茄都不值的土地。两个月后,占卜师消失了,只留下还无法抬头的婴儿和一笔巨额债务。工作、朋友、积蓄、住所──她失去了一切。最后,为了买奶钱,她流落到了艾许维尔的妓院。她以比马戏团门票还便宜的价格不断出卖身体,最终像一块破布般被榨干,最后用一把点三八特制手枪轰碎了自己的脑袋。」

他用食指抵住太阳穴,模拟开枪,唾沫溅到了脸上。

「我痛恨那些搞神秘学的东西,尤其是预言。我相信所有声称能看见未来的家伙,都应该被送上电椅。」

姐姐往后退了半步,脚跟撞上了墙。

「你有两个选择。收回刚才说的话,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蠢话。或者,回孤儿院,另寻去处。」

阿尔夫扫了我一眼,然后视线又回到姐姐身上。

姐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液,喘着气说:

「我真的──看得见。」

阿尔夫拉开门。

「滚出去。」

3

嘉年华会场沉入黑暗,灯光转移到后方的营地。

在「小幽灵之家」装扮成鬼魂、负责发放贴纸的叫卖员,正用疲惫的手势擦去眼周的油彩。烤香肠的小摊里,几名拉丁裔男子抓着对方的衣领大声怒吼。「你要是再敢说一次,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下来,当作马戏团的展示品!」

在姐姐的催促下,我沿着拖车后方的阶梯走下去。刚好经过一个正在撕下头上假刀的鬼魂时,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循声回头,看到拖车底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老鼠。我从踏板的缝隙往里一看,黑暗中,有三双眼睛正盯着我们。

「啊,晚安。」

「很高兴又见到你们。」

「相爱的姐妹」──凯西与梅根异口同声说道。在她们身旁蹲着的是「美丽的精灵」──小小希薇小姐。看来,她们一直躲在拖车底下,偷听姐姐和阿尔夫的对话。

「走吧,沃特。」

姐姐拉起我的手。我正依依不舍地想朝她们挥手时。

「你对阿尔夫说的话,是真的吗?」希薇一边从拖车下爬出来,一边问道。声音与她在表演时翩然起舞时截然不同,带着一丝刺耳的锐利感。「不久的将来,『世界真相博物馆』会遭遇灾难,这是真的吗?」

姐姐无视希薇转身准备离开。然而才走出几步,她的脚步一顿,随后回头看向三人。

「是真的。虽然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

「不要!」梅根尖叫,双手捂住耳朵,猛摇着头。「我不想听!」

「为什么?」凯西疑惑地望向妹妹。「我想知道。反正不好的事迟早会发生,还不如早点知道。」

「那如果被告知半个月后会狂拉肚子,整天被困在厕所里怎么办?你会在那天到来之前,一直担心牛奶的味道吧?」

「那天就穿尿布吧。」

「如果被告知半年后会死呢?」

「那就想想要在墓碑上刻什么格言吧。」

「别开玩笑了!凯西要是死了,我也不会好过的。」

姐姐揉了揉眼角,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小包里拿出一封浅蓝色的信封。那是大约一小时前,「相爱的姐妹」给她的信。

「这种信封和信纸,你们还有吗?」

姐姐将信封递出。凯西与梅根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有是有啦。」

「你要吗?」

她们转身走向嘉年华的帐篷,不久后,拿着一个铁盒回来。盒子里装着信封、信纸、原子笔,还有一瓶胶水。

姐姐各取一张信纸和信封,放在刚才幽灵卸妆的梳妆台上。快速写下几个简短的词句,将信纸对折,装入信封,再用胶水封好。

「我把我在未来景象中看到的东西写在这里了。要不要打开,决定权在你们。如果你们讨论后,认为应该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那时再拆开这个封口吧。」

她将信封递给凯西与梅根。就在两人同时伸手时──

「等等。」希薇开口制止。「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意思?刚才不是夸口说能看见未来吗,怎么突然变得含糊起来?你该不会像那些占卜师一样,准备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我们吧?」

她小小的身躯逼近姐姐。看来,她和老板一样,对预言和占卜深恶痛绝。

「我能看见未来,这是真的。但不是什么都能随心所欲地看见。大多数的未来景象就像失焦的相机一样模糊。我在这里写下的,是其中特别清晰可见的东西。」

希薇扬起眉毛,嘴角浮现嘲讽的笑意。「哇,真是厉害呢。」

大概是被这个态度激怒了,姐姐又拿出一张信纸,再次写下几个简短的词句。她折好信纸,塞进信封,封上胶水。

「这里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将会给『世界真相博物馆』带来灾难的具体名字。」

她将信封硬塞进希薇手里。

「这是我第一次写下这样的东西。我也不是笨蛋。点名指出会带来灾难的人,这件事本身也可能成为新的灾难源头。」

「那为什么还要──」

「因为你说我是骗子。总有一天,当你打开这个信封时,就会明白,我所见到的是真实的未来。」

希薇神色怪异地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凯西与梅根则凑在一旁窃窃私语着:「要看吗?」、「还是别看?」

「祝你们平安。」

姐姐拉起我的手。

这一次,没有人再叫住我们。

4

蒲苇的海洋在身后流逝。

「嘉年华来到佛利海滩!」──巨大的看板一闪而过。

我把脸颊贴在巴士窗户上。巴士正沿着 171 号州道北上,前往查尔斯顿。车上只有十几名乘客,除了我和姐姐,其他都是水产加工厂的工人。

姐姐一直沉默不语。我以为她累得睡着了,但玻璃上映出的眼睛微微张开。紧咬的门齿仿佛在压抑着内心的烦躁。

「我有时候会想啊。」前座传来沙哑的嗓音。「如果我往工厂里泼满煤油,再点上一把火,梅森那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

「你还好吧?」旁边男人嗓音低沉,听起来格外冷静。「看起来你挺受打击的。」

「不好。我根本就是具行尸走肉。一周工作六天的活尸。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为老婆和儿子努力流汗。但老婆跟梅森勾搭上了,儿子究竟是谁的种也不清楚。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在梅森手下继续剥乌鱼的鳃。」

「你挺了不起的。」低沉的嗓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些许头皮屑飞散。「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据说有位物理学家认为,这个世界上同时存在着所有可能性。」

「啥?」

「比如说,你今天在猪肉三明治上淋了烤肉酱吧?但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同时也存在一个淋了酪梨酱的你。」

「极光酱呢?」

「当然也有。总之,各种版本的你都存在着。」

「就像幽灵一样?」

「没错。一大群幽灵。」

「现在的学者是不是脑子都过劳了?」

「也许吧。」低沉的嗓音带着轻笑。「我想说的是,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也存在着一个放火烧了工厂的你。」

「真的假的?」

「有名的学者都这么说了。在那条时间线上,梅森被烧成焦炭,现在大概成了吃腻了乌鱼的乌鸦的开胃点心吧。」

「那真是绝了。」座椅嘎吱作响。「等等。那么也有一个我是超级帅哥,每晚都和不同的金发傻妞厮混的时间线啰?」

「当然──也是有的。」

粗鲁的笑声响起。

姐姐清了清喉咙。两个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又立刻转回去,互相推搡着肩膀。

「对了。」姐姐凑到我耳边说。「刚才的那封信,还留着吧?」应该是在说「相爱的姐妹」给的那封信。「千万不能让诺曼先生看到哦。今天,我们是去苏菲家玩的。」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封皱巴巴的信封。

「我知道啦。」

其实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能是我的语气让姐姐不高兴了吧,她叹了口气。

「别拿我出气啊。说了多余的话把一切都搞砸的,可是姐姐自己吧?」

我忍不住回嘴。姐姐说了一声「你这家伙」,打算坐直身子时。就在那一瞬间,身体被猛地往一侧拽去。巴士正在转弯。我的肩膀撞上窗户,信封从指尖滑落。

「你看,才刚说完就……」姐姐试图用凉鞋夹住它,但──太迟了。信封在地板上滑行。我探头望向前座底下,只见信封在两名工人的脚间来回滚动。

「嗯?」沙哑的声音低头一看。「这是你的吗,小姐?」他捡起信封,转头朝我们这边看来。「咦?」

男人的眼睛骤然睁大。我被他的反应带动,也转头看向姐姐。她的提洛尔帽歪了,露出了头上的凹陷。

「怪、怪、怪物啊!」

男人惊恐地站起身,又立刻腿软跌坐回去。其他乘客纷纷回头。「什么?」「怎么了?」「她的头凹进去了!」「死人吗?」「还活着!」「在动……」「是怪物!」「从嘉年华逃出来的吧!」男人们伸长脖子,推挤着彼此,试图看清姐姐头上的凹陷。「怎么回事?」大概是察觉到骚动,连司机都转过头来。「是有虫子跑出来了吗?」「不是!」「是人……」「头凹进去的人!」「是钉头族吗?」「不是!」「是缺了一块的头……」「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甜甜圈……」男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落,搅成一团。

「喂!司机,看前面啊!」

有人大喊。我望向前挡风玻璃,只见别克车的保险杆近在眼前。「要撞上了!」

车内瞬间被尾灯照亮。

冲击。挡风玻璃炸裂,像子弹般四射飞来。

姐姐猛地抱住我。我的身体被抛向半空,头部狠狠撞上车顶。夜空翻转,每一次旋转都伴随着剧烈的撞击。车顶、地板、车顶、地板。血淋淋的男人们在车厢内四散飞撞。

忽然车顶裂开,我们被抛出巴士外。我在灌木丛中滚了几圈,鼻腔灌满泥土,呛得剧烈咳嗽。这时,世界终于停止了翻转。

「真、真是吓死了……」

远处传来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但我和姐姐落下的这片区域却异常寂静。抬头望去,视野中只有月亮和几颗星星。

「没事了喔。」

我试图挣脱姐姐的手臂,但她毫无反应。我撑着地面挪动身体,从她胸口下方爬出来。一边拍掉手上的泥土,一边回头望去。

「咦?」

姐姐的头,少了一半。

原本像山崩般缺损的右侧,如今连仅剩的部分也被压扁,扁平得像个缺了盖的锅子。从耳朵上方的裂缝往内看,脑袋原本该在的位置,塞满了泥土和枯草,看起来就像用血煮成的炖饭。

「姐姐?」

没关系的。光是少了个头,怎么可能会死呢?因为她可是「天使之子」。

我这么相信着,不停摇晃姐姐的肩膀。可她的眼球只是无力地转向一个怪异的角度,牙齿喀喀作响,发出干涩的碰撞声。

四天后。

姐姐的葬礼在伍德布里奇社区教堂内举行。

「我们无法看见主的身影。」

在装饰着鸢尾花和酸浆的棺木前,牧师诺曼・S・杰宁斯的声音颤抖着。

「主那看不见的手,有时会引导我们进入苦难的惊涛骇浪。『天使之子』荷莉・欧尔森已被召回天国。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仍无法向主询问其中的意义。」

抽鼻子的声音此起彼落。平日总是把最硬的花椰菜梗放进我汤里的孤儿院舍监,此刻正站在我旁边,不停擦拭眼角。

「但这里并非黑暗。荷莉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希望。而其中最大的希望,就是她的弟弟沃特。」

信徒们齐刷刷地看向我。舍监握住我的手。

「荷莉奋不顾身,保护弟弟免于灾难。他一定也拥有和姐姐相同的力量。他身上,一定也流淌着『天使之子』的血脉。」

诺曼伸手搂住我。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大约两百名参加者跟着唱完一首记得不太完整的赞美诗后,殡仪馆的人来了,将棺木抬上灵车。参加者们陆续搭上计程车,前往苹果顿街的墓园。

众人聚集在山丘上,工人们将棺木放入早已挖好的墓穴,接着拿起铲子,一铲一铲地填土。等到一切结束,参加者们便开始谈论着「好了」、「该去用餐了」。带着微笑,陆续返回计程车。

我独自一人留下来。雨开始落下,很快就转为倾盆大雨。撑着丝质雨伞的舍监来找我回去好几次,但我依然站在墓前,一动不动。

天黑了。

被雨水浸湿变重的衬衫带走体温。手脚逐渐失去知觉,墓碑上刻着的「荷莉・欧尔森」的字样变得模糊不清。就在这时,

「会感冒的喔。」

传来孩童的声音。

并不熟悉,但又似曾相识。

我回头一看。

「就算你死了,那个牧师也只会去找另一个『天使之子』而已。」

一名少女递来一把破旧的蝙蝠伞。不,不是少女。虽然声音和身形像个孩子,但脸却显得苍老许多。

「为什么你会──」

「《新闻与快报》有登出事故的报导。」

「美丽的精灵」──小小希薇小姐踮起脚尖,试图将伞撑到我头上。她的脸被雨水浸湿,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对你姐姐的事,真的很遗憾。」

瘦削的男人──「世界真相博物馆」的馆主,阿尔夫・洛克威尔接过伞,替我遮在头顶。

「我不会收回先前说过的话。你姐姐并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她连一小时后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都无法看透,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为什么──」

「但她的勇气却是真实的。放弃孤儿院温暖的床铺,选择将自己卖给马戏团,这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更何况,她是为了弟弟才这么做。」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甩开雨伞。伞在草地上滚动。阿尔夫的视线跟着它转动,然后说道:

「解说员劳尔跑了。」

啥?

「表演到一半时,你被要求加收费用吧?那家伙一直瞒着我,偷偷赚外快。我把他叫到拖车上质问,他却丢下一句『你们这些怪物』,然后直接跑了。」

他湿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小小的酒窝。

「沃特。要不要来我这里工作?」

Ⅱ 怪人们

1

尖叫声惊醒了我。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薄如纸片的毯子滑落在地。

「不要过来!」

声音尖细得像个孩子,却带着大人的语调。是希薇的声音。

我慌忙冲出寝室。

就在那一瞬间,我一时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地。

「世界真相博物馆」的团员们平时都睡在拖车里的双层床上。然而,自从五天前开始在「道森与佐拉的疯狂马戏团」演出,这里难得连附属表演的成员都安排了住宿。我们住在表演场地后方的小宿舍,据说是改建自十几年前歇业的脱衣舞剧场。

我揉了揉眼皮,深吸一口气。希薇的寝室在隔两间。我沿着走廊奔跑,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一只栗色的怪物骑在希薇娇小的身体上。那是「道森与佐拉的疯狂马戏团」动物表演的明星,长臂猿布鲁。

「我说了不要过来吧!」

希薇手中的户外刀划出一个 X。布鲁轻巧地闪过,随即用大脚压住她的喉咙。希薇手中的刀掉落在地。布鲁探出脖子,伸手将刀捡起。

糟了。我猛然推开门,冲进寝室,拼命抓住布鲁的手掌,将刀打落在地。「啊啊啊!」布鲁转过那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牙龈暴露在外。它用力一推,我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不要再来了。求求你──」

希薇正试图爬向走廊,然而布鲁猛地扑上她的背,扯掉她的睡帽,伸出长满爪子的手指抓住她的头发。尖叫声──

「住手!」

门撞上墙壁的声音响起。

葛雷格冲进房内,抱住布鲁,粗壮的手臂紧勒住它的喉咙,硬生生将它从希薇身上拉开。「啊!」布鲁灵巧地扭动身体,从葛雷格手中挣脱,然后一跃而起,抓住天花板的灯泡,像荡秋千般借力飞出窗外。希薇立刻冲上前,关上窗户。

「别再来了。」

她低声说着,落下窗闩。

我们守着窗户约五分钟,布鲁没有再回来。它应该已经回到动物表演的帐篷了。

「谢谢你们两位。」

希薇对我和葛雷格道谢,随后将目光投向墙壁。那面墙贴满了镜子,或许是脱衣舞剧场的遗迹。希薇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 简直像个怪物呢。」

她的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抓痕,犹如十几条蚯蚓在爬行般触目惊心。

这不是希薇第一次被长臂猿袭击。三天前,布鲁也曾潜入宿舍,在浴室里咬住了她的胸口。这一切,都是动物表演的驯兽师们指使的。马戏团的人向来看不起副秀,甚至把我们当作发泄的对象。而这次,动物表演的驯兽师们更是拿「希薇能撑多久」当作整个演出期间的娱乐。

「真没用…… 明明是大人,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希薇用指甲片的尖端轻抚脸上的伤痕,低声叹息。

「别说这种蠢话。」葛雷格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会一直帮你的。」

那句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两年前,阿尔夫・洛克威尔和「世界真相博物馆」的团员们,曾经救我脱离那名被妄想缠身的牧师。这次,轮到我来报恩了。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帮助她。

我在心中发誓。

即使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这间宿舍,只要踏进餐厅,也能一眼看出这里曾是脱衣舞剧场。房间中央矗立着一座圆形舞台,天花板上悬挂着生锈的镜球。这里曾是主要的表演厅。

「请警告他们,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就杀了那只长臂猿。」

早上八点多。葛雷格一边将加了蜂蜜的花生酱抹在贝果上,一边说道。

「有在听吗?」

他用奶油刀敲了敲桌子。阿尔夫这才抬起头,语气冷淡地回应:

「啊啊,我会在早会时跟道森说。」

话音刚落,他又把目光转回到客人遗落的东西上──两周前的《星期六晚邮报》。

团员被袭击,甚至脸上还留下伤痕,可阿尔夫的态度却异常冷淡。完全不见两年前与他姐姐对峙时的冷峻果敢。

如果要问是什么夺走了阿尔夫的锐气,那答案只能是这个国家,或者说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意识正在改变。

这两年来,针对怪人秀的风评骤然转差。尽管过去就有部分州或郡禁止怪人秀,但那种规范大多流于形式,真正的取缔行动少之又少。然而近年来,只要马戏团的传单上出现「怪人」二字,州政府或警长办公室便会接到投诉。出于对市民舆论的考量,警长们开始频繁地造访表演场地。

不管有多少观众支持,这样的环境下,嘉年华和马戏团的主办方都不敢轻易邀请怪人秀了。结果就是「阿尔夫・洛克威尔惊人的世界真相博物馆」的演出天数被砍半,营收更是直线下滑。相反地,像「尼古拉斯・费伯的十大奇迹」这种满是造假的表演,却依然大受欢迎。这样一来,作为负责人的阿尔夫频频皱着眉头叹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唉,唉。」梅根戳了戳凯西的肩膀:「会不会,沃特姐姐两年前预言的『灾难』,指的就是这只长臂猿啊?」

「咳咳!」凯西猛地呛住了,似乎是牛奶呛进了气管。「那不是灾难,该说是攻击吧。」两人一边说,一边倒了杯水。

「但对希薇来说,这已经够成为灾难了。」

「那么,『带来灾难的人』是?」

「马戏团的训兽师。」

「『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是?」

「猴子的尾巴之类的?」

长臂猿其实没有尾巴──但这已经不是重点了。

这对姐妹今年十岁,无论何时都吵吵闹闹,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更显得格外忙乱。她们有两个头,却只能使用两只手,因此,凯西负责左手,梅根负责右手,轮流将食物送进嘴里,模样宛如猴子用双手大啖食物一般。

不,这样的比喻并不正确。

虽然时常容易被忽略,但她们的分界点其实位于腰部略上方。她们并非「双头女」,而是「二半身女」。因此,尽管她们只有两条腿,却拥有四只手臂。只要愿意,她们其实也可以各自用双手进食。

据说她们以前住在伯明翰,与养父母同住时,上半身各自穿着自己喜欢的上衣。然而,自从逃离恶劣的义兄弟,辗转来到「世界真相博物馆」后,就开始穿上宽大的衬衫式洋装,把身体的轮廓遮掩起来。这应该是希薇的主意。与其让观众难以理解「二半身女」的身体结构,不如干脆装作「双头女」,效果来得更好──这很像是希薇会想出来的点子。

「唉,唉,沃特。」梅根拍拍我的肩膀。「姐姐的信封,还留着吗?」

指的是我姐姐,荷莉两年前封存预言的那个信封吧。

「当然。」

我不可能把它丢掉。那是我唯一的姐姐遗物。记得我第一次担任解说员的那天晚上,希薇把它交给了我。为了绝对不会弄丢,至今还放在包包的最底层。

「打开看了吗?」

「没有。」

我曾无数次想要打开它,甚至拿拆信刀抵住过信封的边缘。可即便如此,我至今仍无法将它拆开。

未来是无法预见的。「天使之子」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那天姐姐大概只是因为事情发展得太顺利,一时得意忘形了吧。所以才会表演起那些没人要求的占卜把戏。

理智上,我是这么说服自己的。然而,心里某处却仍旧希望能够相信姐姐。姐姐是为了保护我。而我,果然还是不愿相信这样的姐姐会是个骗子。

归根究底,我大概是害怕一旦打开信封,姐姐施下的魔法便会消失吧。

「那,现在来对答案吧?」

凯西和梅根眼睛闪闪发亮。

「『带来灾难的人』是训兽师吗?」

「『灾难景象中包含的东西』是猴子的尾巴吗?」

「还是其他什么?」

砰。希薇粗暴地放下杯子。脸上残留着被袭击的痕迹──一道道鲜红的抓痕。

「别说傻话了。」

凯西和梅根眨了眨眼。四颗圆滚滚的眼珠盯着希薇。

「我们可是『世界真相博物馆』的团员吧。预言全都是谎言。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魔法。别说这种无聊的话。」

希薇像是在寻求支持般看向阿尔夫。然而,阿尔夫仅仅抬起头一瞬,随即又将视线移回杂志。希薇再度重重地放下杯子。砰。

在老板的活力早已消磨殆尽的如今,毫无疑问,支撑着「世界真相博物馆」的,是希薇。她的身高仅有四十六英寸(约一百十六点八公分),但对「世界真相博物馆」的热爱,却比任何人都深。

据说,在加入剧团之前,希薇曾在安德森桥下替过往行人擦鞋赚取微薄的工资。也许正因如此,这份工作提供的食宿与同伴,对她而言弥足珍贵。也因此她对阿尔夫近来的颓废模样,显得格外焦躁不耐。

「唉,预言是什么?」

一旁的女孩插嘴问道。希薇翻了个白眼,回答:

「就是吹牛。」

「魔法呢?」

「是骗人的把戏。」

女孩「嗯──」地仰望着镜球,然后舔去上唇上的牛奶。

这个女孩是艾玛。今年夏天就要满六岁,是阿尔夫的侄女。她一岁时母亲自杀,由阿尔夫收养,也就是说,她已经跟着「世界真相博物馆」巡演了整整五年。这两年间,她的身高突飞猛进,已经比希薇高出一个贝果的高度,但日常的模样依旧没变,总是玩着适合三岁小孩的玩具。嘉年华里的叫卖员时常分发廉价的小玩具,因此她从来不缺新的玩意儿。此刻,在她的平盘旁,也摆着一只小青蛙玩具。

「别对小孩撒谎啊。」

葛雷格用轻松的语气责备了希薇,然后弯下腰与艾玛对视。

「听好了,预言就是,能准确说出即将发生之事的,神奇话语。」

艾玛搔了搔鼻子下方。

「那魔法呢?」

「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奇的术法。预言也是其中之一哦。」

他像是在念字典般,流畅地说道。

两年前,我和姐姐拜访「世界真相博物馆」时,解说员劳尔介绍这个大汉是「在南美洲火地岛发现的亚干族之王」。

但这全然不是事实。葛雷格的出生地是智利的港口城市阿里卡。父亲是一名精明能干的实业家,葛雷格衣食无忧地成长。也因此拥有了这副与常人不同的壮硕体格。然而他真正感兴趣的却是社会运动。他曾在圣地牙哥的大学攻读法律,一度决定进入律师事务所工作。但因为公开批评当时政权的农业政策而被警方盯上,不得不逃亡至美国。经历了数次辗转工作后,最终,他来到了这个「世界真相博物馆」。

「不像这个世界的东西,神奇的法术。」艾玛反复咀嚼着葛雷格的话,然后问道:「比如说呢?」

「比如说──对了。」葛雷格环视桌面,拿起青蛙玩具。「这只青蛙先生,是大人吗?」

这个玩具是用红色树脂制成的,体长大约只有小指的一半。艾玛歪着身子,「嗯──」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因为很小,所以是小孩!」

「好,那我就用魔法让这只青蛙变成大人吧。」

葛雷格拿起一个空盘子,倒入大量的水。

「首先,加入生命之滴。」

他拿起藤篮里的鸡蛋,在桌角敲出裂缝。喀嚓一声,蛋壳碎裂,蛋液落在贝果的盘子上。他用汤匙舀起一匙蛋白,滴入水中。

「接着,把青蛙先生放进去。」

他将青蛙玩具丢进盘子里。发出扑通一声。

「最后,念出魔法咒语。格尔格尔宝宝。」

艾玛也跟着念,格尔格尔宝宝。

「这样就完成了。青蛙很快就会变大!」

艾玛站上椅子,探头往盘子里看。

「没有变大啊?」

她歪着头。

「啊,抱歉,这种魔法需要一点时间。晚上再来看看吧。」

葛雷格连忙补充。艾玛不满地噘起嘴「唉」了一声。

这种魔法当然是骗人的。在教堂帮忙做礼拜时,我也拿过同样的玩具。这种树脂吸水性极强,泡在水里后会自行膨胀。依照这个大小来看,五、 六个小时后应该会变得大得认不出来。

「果然,魔法就是骗人的把戏。」就连希薇似乎也有顾虑,压低声音,以免让艾玛听见。「青蛙的幼体明明是蝌蚪啊。」

2

马戏团场地笼罩在雨雾之中。

大帐篷红白相间的条纹在雨中变得模糊。运送动物的卡车压出的轮辙积满雨水,映照着探照灯的光芒。

「欢迎来到『世界真相博物馆』。」

为了排解无聊,我对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客人说起开场白。

「只要二十五分钱,你就能得知这个既可怕又美丽的世界真相。」

这种天气,恐怕没有人会特地冒雨来看猴子踩球,或是大叔表演空中飞人。摩天轮从早上开始就一圈未转,旋转木马依旧蒙着帆布。卖爆米花的小丑早已灌下半瓶龙舌兰。

「世界真相博物馆」在马戏团场地的一角搭起帐篷,今天已经是第六天。太阳只在第一天早晨露过脸,之后便连日降雨。亚热带的南卡罗来纳州几乎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特别是夏季雨势更是频繁,有时甚至会连续下十几天都不停。我很想招揽客人,至少让帐篷里待命的伙伴们能够安心。但在这样的乌云垄罩下,实在无能为力。

「世界真相博物馆」的营收已经大幅下滑。即便如此,阿尔夫迟迟不愿撤下招牌,大概是因为他心知肚明,大部分团员根本无处可去吧。可照这样下去,迟早也会无以为继,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两年来,我一边假装不在意姐姐的预言,同时又时刻提防那场不知名的灾难。那一天,当我发现姐姐的脑袋被压得稀烂时,那种感觉,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如果灾难真的要来临,我要趁早将它扼杀于萌芽之中,守护我的伙伴们。我发誓,一直以来,我都在密切注视着「世界真相博物馆」周遭的一切。

可依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在灾难降临之前,「世界真相博物馆」恐怕就会先一步撑不下去了。不,这种进退维谷的处境,会不会正是姐姐所预见的未来呢──?

干脆直接打开信封,确认灾难的真面目,或许就不用再为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情烦恼了。可如果信里写的,根本是毫不相干的内容呢?那时的我,还能怀抱着对姐姐的感谢之情吗──?

我伸手拨弄前发。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前的工作完成。我揉揉眼睛,清了清喉咙,然后再次开口。

「欢迎来到『世界真相博物馆』──」

「不得无礼!」

隔壁帐篷传来怒吼声。卖爆米花的小丑抬起头,随即又把目光转回赛马新闻。

隔壁帐篷和「世界真相博物馆」一样,都是副秀表演区。招牌上的介绍写着「千里眼辛,只需二十五分钱,就能为你的烦恼指点迷津」。本以为他们那边也是门可罗雀,没想到竟然有客人光顾。

我从「世界真相博物馆」的摊位探出身子,朝隔壁帐篷内窥视。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正坐在小窗前,场景宛如教堂的告解室。

「我无礼吗?那真是抱歉。不过,比起满口谎言的骗子,无礼的人还算好吧。」

穿外套的男人滔滔不绝。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对表演的不屑显而易见。在马戏团里,这类客人并不罕见。

「我的烦恼是,我的两个哥哥总是来找我讨钱。因为我家公寓靠近警长办公室,所以从没见过妓女。」

窗子那头,缠着头巾的「千里眼」正要开口回应。

「你真的读到了我的内心吗?」穿外套的男人打断了他。「刚才你假装烧掉我写下烦恼的纸条,但那是假的吧?你趁机掉包,烧掉另一张纸,然后偷偷读我的笔迹,再假装看穿了我的内心。」

「千里眼」咬紧牙关。

「抱歉我的字太潦草,害你把『兄弟』(brothers)错看成『妓院』(brothels)了吧。」

「千里眼」猛地站起来。「你敢耍我!」他指着帐篷外。「给我滚出去!」

「不用你说,我本来就要走。」

男人起身,一边抚平外套的皱褶,一边拿起一把看起来相当昂贵的丝质雨伞。就在这时──「哦?」

我的心脏仿佛要炸裂。

我立刻缩回脖子,拉上摊位窗户的帘子。

「那边的…… 该不会是──」

脚步声逼近。我正准备冲进「世界真相博物馆」的帐篷时,男人抓住我的肩膀。

「真是出乎意料。」他强行将我转了过来。「竟然遇见真货。」

伍德布里奇社区教堂的牧师,诺曼・S・詹宁斯,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冷笑。

「主啊,感谢您的指引。终于见到你了,沃特・欧尔森。」

3

当华尔街股价暴跌,失业者充斥世界各个街头的那个时期。

在查尔斯顿北方,面向库柏河的造船厂遗址上,伍德布里奇社区教堂悄然诞生。

牧师诺曼是个热心助人的男人。飓风袭击城市时,他开放教堂提供庇护;经济不景气时,他为失业者介绍工作。他同样致力于孤儿的照顾,在教堂附设的孤儿院中,长期收容着约二十名儿童,提供他们食宿。

在这群孩子之中,出现了第一位「天使之子」──托比・福伊。

据说托比性格内向、安静,是个省心的孩子。然而,自从开始就读北查尔斯顿小学后,他的状况开始发生变化。他会突然失去意识、抽搐,甚至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诺曼带他到南卡罗来纳医学大学医院,进行长达半个月的精密检查,却始终无法找出病因。

某天深夜,诺曼巡视教堂时,撞见处于兴奋状态的托比。这时,他注意到托比口中脱口而出的话,竟然包含了普通孩童不可能听过的词汇与知识。

诺曼开始记录托比说出的每一句话,并加以分析。最终,他得出了惊人的结论。托比似乎能够预见未来。

托比惊叫着「别过来」冲出餐厅的那天晚上,一只野狗潜入孤儿院,狠狠咬伤舍监的小腿;在睡梦中一边干呕一边喊着「好臭」、「好恶心」的两天后,同寝室的男孩因法式鸡排食物中毒,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而在他呼吸急促地不断重复「好热」、「好刺眼」的两周后,壁炉的火势延烧至地毯,最终吞噬了孤儿院的一半建筑。

随着时间推移,诺曼的信念愈发坚定。托比不是普通的孩子,而是被主赋予了警示未来使命的「天使之子」。

托比的传闻逐渐传开。《新闻快报》详细报导了他的预言,这则消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大批信徒涌向伍德布里奇社区教堂,特别是福音派信徒。过去,那些在诺曼讲道时频频打哈欠的查尔斯顿居民,如今却在托比笨拙地朗读圣经时,感动得泣不成声,甚至瘫倒在椅子上。而当托比因夏季感冒,在祭坛上打了一个喷嚏时,教堂的捐款箱便迎来了源源不绝的慰问金。

但骚动突然平息。

托比在洗澡时发病,死了。

诺曼召集孤儿院的职员,指示他们寻找拥有相同能力的孩子。职员们仔细聆听孩子们的对话,连笔记本角落的涂鸦都不放过,但第二位「天使之子」未曾出现。

就在这时,福利机构的职员带着几名儿童来孤儿院参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名头部凹陷的女孩──荷莉・欧尔森。

四岁时,荷莉为了捡回玩具降落伞从二楼阳台摔落,头部撞上汽车引擎盖。她的头骨右半部严重凹陷,从前额叶到颞叶的脑部组织几乎被震碎,犹如马铃薯泥。然而奇迹的是,她的性命却未受威胁。荷莉四天后恢复意识,一个月后便顺利出院。

诺曼将荷莉接纳进孤儿院,连同她的弟弟──沃特,也就是现在的我。

荷莉很快便开始预见未来。由于两位「天使之子」接连现身,部分信徒开始窃窃私语,怀疑其中是否另有蹊跷。但荷莉毫不在意,先后准确预言汽车事故、房屋倒塌、学校食物中毒、水产加工厂火灾,甚至还包括蝗灾与郡议会丑闻等各种灾难。

「主将爱赐予不幸之人。就像托比一样,荷莉或许也具备接受特殊力量的资质。」

或许是因为收到了诺曼赠送的陈年好酒吧。《新闻快报》时常刊登这类言论。不仅是信徒,连警长与郡议会的议员们都开始因荷莉的话而忧喜交加。

然而,悲剧终究再次上演。两年前的初夏,171 号州道上发生了一起巴士与自用车相撞后翻覆的事故。当时,荷莉正搭乘这辆巴士。事故发生后,她的遗体被发现在燃烧车体二十米外的灌木丛中,头部已经被压得稀烂,当场死亡。

到了这个时候,诺曼早已不复当年那个热心助人的牧师。

他当然会去寻找第三位「天使之子」。而最有可能的人选,毫无疑问,就是荷莉的弟弟──我。

但诺曼的计划最终落空。

事故发生四天后。在苹果顿街墓园埋葬荷莉的棺木数小时后。我,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想我们会很合得来呢。」

那是让人不舒服的娇柔嗓音。

「我是事奉神的人。而神,正是『惊人的世界真相』本身啊。」

在「道森与佐拉的疯狂马戏团」大帐篷的后方,雨水积成沼泽般的泥泞地,空地角落停放着一排「世界真相博物馆」的拖车。其中一辆拖车,便是老板阿尔夫的办公室。而此刻,我正躲在这辆拖车的底下,偷听着老板与牧师的对话。

「怪人秀与孤儿院。乍看之下毫无关联,但我们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说到底,都是在为那些不幸的人提供容身之所,不是吗?」

在这拖车底下的黑暗中,确实聚集着一群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幸运的人──葛雷格、希薇、凯西与梅根,再加上艾玛,总共五人屏息躲藏着。

「我们恐怕合不来。」阿尔夫的语气冷淡至极。「我只是在做生意,对慈善毫无兴趣。」

「好吧,那我们就来谈生意。」外套摩擦地板的声音传来。「能不能把在这里当叫卖员的少年让给我?」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我只能苦笑。

「当然,我愿意付钱。两百元──不,两百五十元如何?」

我心头一阵不祥的预感。

「世界真相博物馆」已经奄奄一息。若是客流量持续低迷,付不出团员薪资也只是迟早的事。但如果能拿到诺曼开出的金额,或许还能再支撑个几年。

「怎么样?这可是个极具吸引力的交易吧?」

我感觉掌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艾玛正要开口,却被希薇用手指抵住嘴唇,示意她安静。

「看来牧师大人没看清我们的招牌。」

阿尔夫的语气依旧不变。

「我们向客人展示的是『世界真相』。而我痛恨玄学。特别是那些厚颜无耻,自称能够预见未来的骗子,最让我作呕。」

我下意识地看向艾玛,又立刻移开视线。据说她的母亲便是因为轻信占卜师,背负巨额债务,最终选择自杀,留下她独自一人。

「我不会把伙伴卖给你这种愚蠢的人。」

我忍不住松了口气,而葛雷格则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真是让人遗憾。看来您把『天使之子』误认为『千里眼』的同类了。荷莉确实能够预见未来,而她的弟弟沃特肯定也拥有相同的资质。依我看,『惊人的世界真相』这个词,正是为他们而存在的。」

「还没完吗?」

那声音冷冽如冰。

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响起,脚步声朝着拖车出口走去。我以为他会就此离开,但就在门打开前的一瞬间──

「既然你这么讨厌预言,那就送你一个绝佳的预言当作礼物吧。」

诺曼冷冷地丢下这句话。

「你很快就会见识到『天使之子』的力量。」

下午的表演结束后,马戏团的大帐篷摇身一变,成了酒宴场所。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葛雷格用黑啤酒的泡沫做出假胡子,努力提高音量,好盖过周围的喧嚣。「我就是这么说的。」

帐篷内,小丑、魔术师、特技演员、乐手,以及一群打扮花俏、不知是做什么的女人们的吵闹声此起彼落,闹得像战场一般。

「我不觉得阿尔夫会把沃特卖掉。但总觉得,还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这是在预言吗?」希薇怀疑地眯起眼。「要不要干脆去参加『天使之子』的试镜?」

「大块头可当不了这种角色。」

葛雷格耸耸肩,接着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向我。

「说真的,沃特,你姐姐真的能看见未来吗?」

「这个嘛……」我一时语塞。「她确实在教堂里做过类似占卜的事,但我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所以……」

当然,那应该只是骗人的把戏吧,可我的内心深处,却仍想要相信姐姐。

「胡说八道吧,肯定是假的。」

希薇毫不留情地断言。

「要是真的,中情局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葛雷格也严肃地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正搔着不痒的脸颊时,有人拉了拉我的裤子。

「快看快看快看!」

爬上长凳的是艾玛。她的右手紧握着什么。按理说这时候她应该已经洗完澡,准备上床了。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虫子?

「你看!变成大人了!」

她张开手掌。

青蛙正盯着我们。不过,那只是一只红色树脂做的玩具青蛙。正是葛雷格今早对它施了「格尔格尔宝宝」魔法的那一只。

「厉害吧?这就是魔法的力量。」

葛雷格得意地挺起胸膛。确实,早上它还只有小指的一半大小,现在吸了水后,已经长到拇指那么大了。

「我要当魔法师!」艾玛拍着桌子。「这样我也能在『世界真相博物馆』演出了吗?」话才刚说完,她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可是,要当表演者的话…… 是不是一定得是『安德什么什么』的人?」

安德什么?

「刚才那个牧师叔叔说的那个词啊,不新、不信……」

「不幸的人?」希薇冷冷地说道。

「对!就是这个!」艾玛拍了拍手。「那是什么意思?」

「指那些生来就无法改变的家伙。」

艾玛歪着头,嘴里反复念着「不幸的人…… 不幸的人……」,然后──

「希薇,如果能够转世重生,想变得跟大家一样吗?」

她一脸认真地问道。

「当然啊。这种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

希薇喝了一口桑格利亚酒。或许是血液循环加快的关系,她粉底下的抓痕渐渐浮现出来。那是今早被长臂猿袭击时留下的伤口。

「那葛雷格呢?会想变得跟大家一样吗?」

矛头转向大块头的葛雷格。他的脸已经从临时魔法师恢复成平时的表情。

「我这样就挺好的。多亏这副身体,我不用担心被普通的混混找麻烦,而且拿高处的东西也方便。」

艾玛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瘦小的肩膀缩得更小了。

「果然,我是不行吧。」

「我有个好主意。」葛雷格舔了舔上唇的啤酒泡沫。「昨天我捡到了小孩的脚。」

啥?

「我去大帐篷后面的垃圾场找铁条。就是表演用的那种。」

他做了个双手折断铁条的动作。

「世界最强巨人」葛雷格国王的表演流程是这样的:当客人进入房间,葛雷格会坐在铁笼里,露出不悦的神情低吼。解说员递给他一瓶朗姆酒,但无论怎么摇晃水壶,里面都倒不出酒来。愤怒的葛雷格抓住铁笼,硬生生扯下铁条。接着,他再将铁条弯曲,展示自己非人般的怪力──

当然,这一切都是按照剧本演出。不过,弯曲铁条倒是真的。做五次左右,铁条就会断掉。因此,葛雷格必须定期巡视垃圾场和废铁场,收集新的铁条来替换。

「马戏团的垃圾场里,堆满了人体模型。有些衣服烧焦了,有些插着刀,大概是逃脱秀用过的道具吧。而就在那堆模型中,我看到了一只小孩的脚。」

「什么啊,你是在讲鬼故事吗?」

希薇瞪着葛雷格。

「怎么可能,那只是模型啦。我想这应该也是魔术表演的道具吧。人钻进箱子,从洞里伸出手脚。然后当箱子被拆开时,里面的人也跟着四分五裂,大概是这样的把戏。你应该看过吧?」

所以啊,葛雷格身子向前倾。

「如果用这只小孩的脚,艾玛也能当表演者了。」

他看向艾玛的下半身,然后补充道:「只要给模型的脚穿上高跟鞋,放在真的脚旁边。『甜心艾玛,三脚少女』,怎么样?」

希薇毫不留情地踢了葛雷格的大腿。

「我们是『世界真相博物馆』。我们的表演应该全部都是真实的吧。」

「是啦,没错……」葛雷格缩了缩脖子,「但为了实现艾玛的梦想,一只脚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你没听到阿尔夫说的话吗?如果我们也搞这种骗人的把戏,那就没资格批评那个爱吹牛的牧师了。」

「唉,」艾玛拉了拉葛雷格衬衫的下摆。「甜心艾玛是谁啊?我是艾玛・萝丝耶。」

葛雷格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嘘──」

「表演的时候,不能用真名。」

「为什么?」

「这是因为──」

「因为会来这种地方的人,没有一个能信任的。」希薇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帐篷。「艾玛也不想被坏人知道名字吧?」

艾玛「嗯」地歪着头。

「这样说的话,那我和沃特也算不可信任的人啰?」

葛雷格噘起嘴,

「没错,就是这样。你说的话,我完全不相信。」

希薇咧嘴露出牙龈。

「喂!矮子女在跟大汉吵架耶!」

一个走音的大嗓门响起。我们转头望向舞台,看到几个穿着重装步兵盔甲的男人──动物表演的训兽师们,他们正指着这边,笑得前仰后合。

「我・完・全・不・相・信・你・说・的・话!」

其中一个男人装模作样地用生硬的语气学希薇说话,舌头还有些打结。旁边的男人已经笑得抱着肚子。

「可恶,竟然敢小看人!」

葛雷格猛地站起来,「别这样。」希薇拦住了他。刚才的气势不知跑去哪里了,声音也变得萎靡,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然后便从长凳上跳了下去。

葛雷格叹了口气,跟在希薇后头。我和艾玛也紧跟在后。

我们一路无言地回到宿舍。时间已过九点。阿尔夫的办公拖车里仍亮着灯,但这应该不是在加班,而是在喝夜酒吧。

就在我们准备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希薇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望着玻璃倒映出的自己,「啊啊……」轻轻抚摸着脸颊上的伤口。

然后,她按住眼角,低声问道:「有人有安眠药吗?」她没有回头。

「没有耶。」葛雷格摇摇头,「不过急救箱里应该有吧。」

「是吗。」

希薇推开门,走了进去。

葛雷格看着她那小小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果然,不好的预感,还是挥之不去啊。」

他又一次咬牙切齿地重复道。

4

尖叫声惊醒了我。

我从床上跳起,薄得像纸片的毯子滑落到地板上。

时间刚过早上七点,几乎和昨天一样。又是长臂猿吗?动物表演那群人,又派猴子去找希薇了吗──

「有人在吗?」

传来的是苍老沙哑的嗓音。不是希薇,是阿尔夫。咚、咚地敲门声持续响起。

我走出寝室,刚好看见葛雷格也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来。我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一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拐过走廊转角,阿尔夫正站在浴室门前。

「是你们啊。」

阿尔夫回头,指了指脚边。

门缝间渗出红色的液体,门前的浴室地垫也被染成鲜红色。地板上,红色与栗色交错形成条纹,血水似乎正顺着与走廊平行的木板缝隙慢慢渗入。

「这是…… 血?」

它看起来像是被水稀释过的血液。

「我叫了几声,都没有人回应。」阿尔夫转动门把。「而且还上了门闩。」

我也试着转动门把,但门纹风不动。浴室地垫几乎没有湿润感,血水流出后应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扩大。该不会,希薇就在里面──

「只能打破它了。」

葛雷格果断地说。

这间宿舍是「道森与佐拉的疯狂马戏团」租下的,虽然如此,现在可不是去请示许可的时候。看到阿尔夫点了点头,葛雷格示意我们退后。

「我来。」

助跑后用肩膀猛撞门。两次、三次。葛雷格的脸渐渐胀红,但橡木门纹风不动。

「瞄准门闩附近会不会比较容易撞开?」

阿尔夫语气颤抖地说着,话音刚落,

「怎么了?」

「怎么了?」

凯西和梅根出现了。当她们注意到地板上的红色条纹时──

「啊!」

「啊!」

她们猛然向后靠,撞到了墙上。

「大概是这附近吧。」

葛雷格卷起睡袍的袖子,将手肘猛击门把上方几英寸处。喀嚓!木门表面裂出一道直线。葛雷格对准同一处,再次重击两、三次,裂痕交错,最终木板大片碎裂。

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探入破口内。喀嚓。门闩解开的声音。葛雷格抽回手臂,转动门把。瞬间,浓重的腥臭气味扑鼻而来。

最先冲进浴室的是凯西和梅根。只见浴缸内的红水溢出,沿着地板蜿蜒流淌,犹如怪物吐出的鲜血痕迹。两人全然不顾脚踩在染红的地板上,急奔向浴缸。

她们紧抓着浴缸边缘,探头望向里面。

「不要。」

「不要。」

声音颤抖,目光死死地盯着浴缸内某处。葛雷格紧跟在后,然后是我和阿尔夫。

「啊啊──」

那具小小的身体,似乎倚靠在浴缸边缘,整个人浸泡在染红的水中。凯西与梅根使劲摇晃她的肩膀,却毫无反应。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眼睑与鼻梁上,但她没有任何要拨开的动作。

我屏住呼吸,环视她的全身。

艾玛的胸口插着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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