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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The brightest star in the constellation of Charact

舒适的摇晃中,就在我即将被吸入浅眠的漩涡时,手机收到了一则讯息。

『我的经纪人想见阿曲。』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但不管重看几次,文章的内容都不会有所改变。

明澄传来的讯息内容,是她的经纪人打算找我聊聊。但是,他为什么要找未曾谋面的我?

就像是要解答这个问题似的,明澄又补充了几则讯息。

简单来说,那位经纪人据说是为了照顾她的心理健康,需要和与她有私交的亲近朋友进行访谈。对方似乎把所有人都问过了一遍。

就算如此,竟然找上对演艺界一无所知的我,那个人会不会对工作太热忱了啊。虽然我感到奇怪,但也不会因此拒绝。

况且,老实说我也很好奇这四年来一直在明澄身边扶持她的是什么样的人。

结果,我决定和明澄的经纪人见上一面。

我先拿了饮料吧的饮料,等待烟井先生的到来。

对方指定的地点是位于都内的普通家庭餐厅。从距离明澄的事务所最近的车站走路两分钟就到。对方甚至还客气地提供交通费。

「………… 呼。」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紧张。手指和膝盖那边一直晃来晃去,相当不自在。试着深呼吸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浅。

然后,男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

「哎呀呀,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轻飘飘的语气,温和悦耳的嗓音。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那股存在感。

「…… 不,我也是刚到而已。」

他的气质和氛围,让人联想到伫立于水边的美丽仙鹤。

应该有一百八十公分高的修长身材,中性且细腻的五官。

染成雪白的头发上点缀着莱姆黄的挑染,两只耳朵下晃着阴柔的细长耳环。让人完全猜不出年龄的容貌。他拥有的气场,能令人误以为在他的周围,时间和声音的流动都会慢下来。

这个人,竟然不是艺人也不是明星,而是经纪人?

「幸会。这是我的名片。」

他在我的对面坐下,用一种像在玩家家酒的愉快语气说道,并递给我一张名片。我下意识举起双手,恭敬地收下。

「不过呢,呵呵。你应该已经认识我了吧。」

烟井响。

设计简单的黑白色调名片上,除了写着这个名字,还注明了他是明澄所属事务所的社长兼经纪人。

「你就是阿曲吧?」

突然听到他说出这辈子只有一个人喊过的昵称,我有点不知所措。

「…… 是没错。是明澄跟你说的吗?」

「对啊对啊。她以前常常跟我提到阿曲的事喔。」

啊,你想吃什么就点吧。烟井先生一边这么说,一边叫来店员,点了特大份的薯条。那是一抹非常清爽,却又带着几分妖艳的笑容。

想像着以前的明澄跟这个人谈论我的情景,我的内心便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受。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我朝那张让人捉摸不透的侧脸问道。烟井先生歪了歪头,什么也没说,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跟明澄好几年没联络了。最近好不容易才重逢,之后偶尔会见个面…… 那个,烟井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会来找我,是因为知道我最近有跟明澄联络吧?」

明澄应该不是会主动谈论私生活的人。

就算面对合作无间的经纪人,我也不认为她会特地说出最近发生的事情。又不是在学校遇到的任何事都要向父母报告的小学生。

听到我这么问,烟井先生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眯成了新月状。

「怎么知道的…… 那是因为我问了境啊。」

「境」这个称呼让我有一瞬间感到突兀,但马上就理解到他指的是「境童话」。

「她最近给人的感觉有点变了。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受了谁的影响。然后呢,在我逼问之下,她才告诉我跟阿曲重新见面的事。」

「逼问…………」

又不是什么家庭会议…… 或者说,那让人联想到刑警审问嫌犯的画面。

烟井先生依旧挂着宛如随风飞散的绒毛般,轻飘飘的微笑。那副表情让人感到有那么一丁点疯狂。

不到五分钟,堆得像一座小山的薯条就送上桌了。我拿捏不准与让人摸不透的烟井先生之间的距离,一根一根地把细长的高热量固形物塞进嘴里。烟井先生则是一口气抓个五根左右,让薯条充分徜游于美乃滋之海后再塞进嘴中。他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吃法。宛如以俊美的长相与迷人的笑容害人的妖怪。

「阿曲,你的长相还挺不错的嘛。」

考不考虑加入我们事务所啊?──烟井先生虚情假意地说着,不断想跟我攀谈。刚谈完最近音乐产业的萧条,转眼又开始猛批闹得沸沸扬扬的政界贪腐事件,最后甚至还反过来问起我年轻人的流行趋势。

然后,他也稍微跟我透露了一些明澄接下来的行程。看来她之前提过的,境童话的「演员出道计画」是真的。但并非立刻就在业界出道,而是为了给人留下「什么事都难不倒她的超级艺人童话妹」的形象,打算从明年二月左右开始给她配属专业的演技指导,以集训的形式在半年的时间里让她打好演员的基本功,再上电视剧登台出道。背后肯定有许多的人在推动此事吧。话虽如此,以当事人明澄目前的状态,计画应该很难进行下去吧。

「呃,你还不打算进入正题吗?」

「正题?」

「你不是来问我关于明澄的事吗?」

「啊…… 呵呵。」

我看准时机切入话题,烟井先生就像是真的忘记了似的睁大眼睛,呆呆地张着嘴。

「对喔。那么…… 总之呢,最近阿曲有没有觉得她哪里不对劲?」

「那谁都看得出来吧。境童话的人设明显崩坏了。刚开始只是有点不对劲,但最近中午的现场节目简直就像被…… 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

「响来」这个词差点脱口而出,我连忙吞了回去。

嗯嗯,烟井先生一边听着我说话,一边像是在安抚人似的应和几声。

「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听到他这么问,我想了一下。但说到底,就算我开始与明澄见面──

「没有了,抱歉。老实说…… 我讲得出来的,大概跟看电视的一般观众差不多喔?毕竟我不过是从两个月前才开始跟那家伙联络的。」

「这样啊,嗯嗯。」

他没有因为我的回答而失望,只是平淡温和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并且绽放如春天花朵般的笑容。

「………… 咦?」

他说结束了。这个人不是专程来问我明澄私底下的生活状况,好以客观的角度去维护艺人的心理健康吗?

看着烟井先生那过于祥和的表情,我感觉背后窜出一股凉意。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完全不在意我的反应──

「那么,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并以如玻璃工艺品般的双眸,狠狠射穿了我的两眼。

有种感觉,他从这一刻开始才真正地看着我。

「我没听说还要问什么。」

「嗯,因为我没说。」

烟井先生优雅地咀嚼着薯条,用指尖敲了一下桌面,发出「叩」的声音。

「境她啊,跟我提出了要求,说能不能休息一阵子。这是万万不能发生的状况。所以呢,阿曲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能发生的状况?…… 不对,可是,不管怎么看,都看得出她现在不是能继续活动的状态吧。」

他以仿佛在朗读道德教科书般的平淡语气说出那番话,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明澄已经到达极限了,就算不是专业人士也看得出来。

面对一脸诧异的我,烟井先生像是在安抚我似的柔声应和:

「嗯,我也非常赞成暂停活动这件事。毕竟她的状况相当糟糕,休养一两个月是应该的…… 但是呢──」

他停顿在这里,蝴蝶般的修长睫毛眨了两下。

「问题在于,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她自己。」

「…… 什么意思?」

艺人不该在社长做出判断前插嘴──看来不是在说那种无聊的上司下属关系。金色耳环在他的耳垂下轻轻摇曳。

「我啊,认为那就是境所有魅力的源头。认为她之所以能发光发热,原因就在于此。我是看中那一点,才与她共同奋斗到现在。」

明明音量不大,他的声音却莫名地清晰。

「她的魅力源头,不在脸蛋,也不在稀有的嗓音。让她之所以成为她的,就是一种态度而已…… 努力到极限的态度。严苛到令人心痛的自律。与危险只有一线之隔的认真。」

他露出犀利的眼神,与几分钟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无论做什么,她身上都会渗出那种气质,最后让她更加耀眼。吸引着青少年们。事实上,响来确实成为了一名跨越 VR 歌手这层藩篱的女孩子。再过一年,童话妹势必会变成无可取代的国民偶像吧。」

蕴含于其声音中的气势,容不得别人开口打断。

明澄曾经对我斩钉截铁地说过:「奋斗不懈的人才是最了不起、最美的。」她那灿烂的笑容此刻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回想起来,她一直以来都是那个样子。

「所以──她绝对不能做出主动否定那种态度的行为。就算只是一时糊涂,也很危险。她原本可是无论骨折还是发烧到四十二度,也会挺着身体说:『请让我上工。』的人才对喔。」

…… 胡说什么「所以」啊。

「但是境却向我提出暂停活动。我大概明白了。恐怕是有某个人动摇了她的意志吧………… 因此,我才会询问犯人自己心中有没有底。」

他的嘴上贴着圣人般的微笑。

烟井先生用斥责的眼神瞪着我,仿佛要挖空我的身体内部。

「我觉得………… 那会不会太霸道了?」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脑袋一片混乱。眼前这个人,是四年来一直在明澄身边扶持她的经纪人,是把明澄送上璀璨舞台的幕后推手…… 但是──

他好可怕,好冷酷。

──那个人,大概一年到头都只想着艺人的事吧。

曾经,荡着夜晚秋千的明澄那么说过…… 啊啊,真的就是如此。

这个人只想着境童话(艺人)。

丝毫没有考虑到明澄俐乃(她)。

我笔直地望向烟井先生,瞪了回去。

「那么,如果因为那样,让明澄的精神崩溃,变得不正常,你也无所谓吗?如果她勉强自己继续活动,结果失败了,留下一辈子的创伤,你也无所谓吗?」

我的声音里不经意地多了几根刺。胃里泛起令人不快的灼热感。

烟井先生稍微垂下视线,露出怜悯的微笑。

「阿曲真是善良呢。」

「…… 什么意思?」

「阿曲真的是个善良的孩子呢。」

他用字遣词的方式,就像把小孩温柔地放到棉花上的动作。

那句话之中多半带有怜悯和轻蔑吧。

我感到恼怒不已。

「刚刚好像也说过吧。以前我常常从她的口中听到阿曲这个名字。她在提到你的时候,语气都很开心呢。」

他用两根手指,怅然地玩弄着自己雪白的头发。

「但是呢。从某一天开始,就完全不再听到那些事了,阿曲,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与那双清澈的眼眸四目相对…… 拐弯抹角的,我怎么会知道。

「那当然是因为时间过太久吧。我可是整整四年没见到那家伙了。只要一年半载,人不就会慢慢遗忘过去吗?」

「我倒是不那么认为。」

他打断了我的话。

他微眯起眼睛望向我,仿佛在对愚昧无知的孩子训话。

「青春期最脆弱敏感的时候,唯一一个愿意陪伴在她身边的男孩…… 她怎么可能忘得掉呢。所以,答案很简单。」

这次,他很有攻击性地眯细了眼睛。

「是她自己决定要忘记你的。」

「……」

「她舍弃了与你在一起的温馨回忆,下定决心要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奋斗。」

为了比任何人都还要耀眼──烟井先生疼惜地说道。

「…… 不,就算真是那样…… 那跟她现在的状况也是两回事吧。」

「阿曲真的很善良呢…… 但是──」

那是一种像隆冬的不锈钢般,冰冷彻骨的声音。

「温柔地安慰决心受伤的人,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喔。」

一阵锋利冰冷,仿佛稍微碰触就会割伤手指的沉默。

我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摇。

几个画面和明澄的表情在眼前浮现又消逝。

在谁也看不到的私底下,面无表情地喝着童话妹喜爱的饮料的她。

「她现在也还在痛苦的世界里战斗。为了发光发热。跟你不一样。」

在表现失常的当天晚上,在儿童公园反复练习扮演童话妹的她。

「以半吊子的心态见她,以半吊子的方式体贴她。阿曲,你真的觉得那是正确的吗?」

黄昏的保健室里,为了不输给那些逊咖,拼命读着课本的她。

我…… 我现在对明澄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正确呢?

在拼死拼活,持续发光发热四年的明澄身旁,在她脆弱的时候用半吊子的方式关心她,毫无考虑就对她的工作指手画脚…… 我明明承担不了任何责任。

「我并不是执着于童话妹这个角色。角色没用了,丢掉就好。所以事情不是那样的。我执着的是啊,明澄俐乃这个女孩子的才能。」

烟井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

「总之呢,接下来她应该有一段敏感脆弱的期间。希望你可以暂时不要跟境走得太近喔~」

不知不觉间,烟井先生又恢复了原本那种轻飘飘的氛围。

之后我们大概又闲聊了十几二十分钟吧。但内容我几乎都不记得了。我没有在思考什么,只是一直处于恍神的状态。

等到回过了神,才发现自己在恍惚之际跟他交换了 LINE。

「那么,今天就谢谢你了。回家时要小心喔。」

他在胸前微微挥了挥手说再见,背影渐渐远去。

桌上留下一张万元钞票,说是计程车钱。

*

我一边瞪着手机的地图功能,一边思考着现况。

结果,明澄暂停活动的事情大出意料之外地顺利定案了。虽然现在每天还是会在官方的社群网站上发一则贴文,随便配上一张照片(天空、矿泉水、没中奖的抽奖零食)以报备她的存活,然而那到底是不是出自她本人之手也很难说。

至于决定休息后的明澄,几乎可以说是跟以前完全没两样。所以,我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与平常无异。

在 LINE 上交流半年后可能会红的劲爆乐团情报。

半夜冲去居酒屋街的拉面店。

有时是我提议去玩,有时她会突然打电话过来。

──希望你可以暂时不要跟境走得太近喔~

罪恶感如影随形。我一再地怀疑,应该陪伴在明澄身边的人,是否不该是我。但是…… 结果还是没办法停止与她见面。

或许我只是单纯地着迷于与她共度的时光吧。

所以,除了某一点以外,我尽可能表现得跟以前没两样,继续与她来往。

──温柔地安慰决心受伤的人,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喔。

有根小刺扎在心上。抑郁的自问自答愈积愈多,却始终得不到答案。每一次思考,都会为自己的脑袋有多么不灵光感到惊讶。但至少可以确定一点──

对明澄的工作随便给意见,说些仿佛否定她的努力和伤痛的温柔话语,这样的做法肯定是错的。不愿战斗的人,没有那样的资格。

所以从那天以后,我决定完全不再提及她的工作。

『为什么,你可以若无其事地改变呢?』

和明澄约好见面的地点。手机的喇叭突然发出声音,我急忙调低音量。幸好附近人不多,没被人白眼。

人们并排坐在木板铺设的外廊,沙子与石头的庭园里画着波浪形图案。庄严雅致的庭园正中央,有个看似立体影像的浅蓝色头发少女正毫不客气地杵在那里。

在社群网站上某个不认识的人的贴文中,响来大大地挥着手,向街上的人搭话。这里是──京都的龙安寺石庭吧?

从那天起,她就真的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据明澄所说,也没有出现在她那里。取而代之的是响来的存在像这样定期地逐渐扩散。

横滨中华街、新宿的天桥、长崎的豪斯登堡。在全国各地都有人目击她,并且上传到社群网站,消息传播开来,一时之间蔚为话题。

一开始,应该说现在也一样,大部分的世人都认为这应该是某种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响来的老粉丝也发出期待她复出的声音。他们认为这是为了重启两年前中断的企画而进行的话题行销。

但这次的石庭事件或许会再次改变世人的看法。

贴文的留言区里,可以看到有些帐号留言推测:「如果这是企业的公关活动,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可能导致形象受损的没公德心行为。」隐约有股莫名的恐惧在腹中翻搅。

而且啊──怀着实际体会感受的我想对一般大众说:

那家伙不是宣传活动,也绝对不是什么精巧的立体影像。那家伙「是活着的」。

虽然不明白成因与个中机制,但她确实活着。毫无疑问。令人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要改变呢?』

如冬日清晨般澄澈,蕴含着不稳定颤动的声音。

那双眼睛,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落寞。

虽然响来每次的语气都不一样,但她所抛出的话语内容始终如一。在全国各地,面对从小孩到老奶奶,她都会丢出这样的疑问。

尽管毫无根据,我逐渐开始这么认为,她或许是为了某个目的,为了某件事而强烈地想要知道答案。每当看到响来的存在不断扩散,我就不知不觉地产生这种想法。即使没有证据,认真与真挚的态度本身就有一定的说服力。

…… 响来一定还有什么目的。直觉如此告诉我。

「嗨,阿曲。」

那一声呼唤,顿时吹散了我的混乱思绪。

「…… 好夸张的变装啊。」

我抬起头,只见戴着帽子、眼镜和口罩,把所有变装道具都穿上身的明澄就站在眼前。

即使打扮成那副模样,明澄仍然可爱得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认出来。

「我也没办法嘛。别说这些了,我们走吧?去参访表演活动的运作吧。」

「对啊,去参访娱乐活动的运作吧。」

说完,我们便走进车站。

我们彼此都胆小到非得找个借口才能见面。

所以今天用了一个拐弯抹角的名目:「陪伴将来可能会站上舞台演戏的明澄,到娱乐的国度参访表演活动的运作。」说白了就是去游乐园玩。

说真的,用什么理由都不重要。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因为我只是个想尽可能心安理得地待在明澄身边,一个无药可救的家伙罢了。

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抵达,最后终于挤进了开园前的等待队伍。

我问了问身旁那位帽子与口罩的变装很完美的大明星:

「诶,明澄。游行表演是几点开始啊?」

明澄高兴地回答:

「晚上七点喔~你连这个都忘了吗?阿曲~」:

「才不是咧。我要问的是──」

这时,工作人员宣布开放入园,队伍也随之开始往前挤。

「为什么要在游行开始九个小时前就过来啦。」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啊。」

「讲那么多,阿曲不是也来了吗。」,

「我只是完全信任明澄大人的计画,跟着一起来而已。」

「阿曲你好卑鄙。」

「不好意思喔。」

嗯,老实说,我现在就已经超级开心了。

我陪着变装后就不会被认出来的明澄,偷偷摸摸地跟着人群移动。只对我一个人笑的明澄。光是如此,我就莫名地雀跃不已。

她把游乐园自家角色造型的爆米花桶挂在脖子上。就算是变装了,她仍然比周围任何一个女孩都可爱。明明只是自在地享受这段时光,举手投足间却莫名地透着一股优雅的气质。明明充满了男子气概,但比任何人都更有女孩子味。

队伍往前移动,我们两个相亲相爱地一起通过了剪票口。

「那么──」

「冲吧!」

我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朝各自的方向狂奔而去。目标是 VIP 票。那是只要在指定时间内到达该项游乐设施,就能不用排队直接搭乘的魔法道具。每个游乐设施都设有专属的票券,必须前往该设施所在的区域才能拿到。因此,在开园后冲过去抢票的人潮,理所当然地成了这座游乐园的一大奇景。

但是,我们一定抢得到票。这种冲锋在那个时候可是做过好几十次了。

「小、呼、意思、啦。」

「小、呼、意思、呢。」

我们两个顺利地在第一个要搭乘的云霄飞车前会合。明澄负责的那边似乎顺利抢到票了。我当然也是。

「嘴上、说、呼、小意思。阿曲你怎么、还喘得要死啊。」

「那种、话、呼、不要、边喘边说啦。」

看到对方的样子,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我们以等待第一个游乐设施的排队时间(这边没抢到 VIP 票)喘口气稍做休息,最后在万全的准备之下排到了今天第一趟的云霄飞车。

「明澄…… 呃,那样没问题吗?」

「不会有人看到啦,应该吧。」

卸下变装,化好全套妆容的明澄现出了原貌。她把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那双眼眸闪闪发亮着。看来她希望至少在搭乘游乐设施的时候展现容颜。

不久后,设施开始运作,载着我们的车厢缓缓爬上山坡。

「阿曲,你不怕尖叫型的游乐设施吗?」

「小意思啦。你呢?」

「大概比阿曲还要不怕二十倍吧。」

「比我不怕二十倍,那不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比阿曲开心二十倍喔。」

就在我们进行这种白痴到不行的对话时──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掉下去了。

「小意思呢。」

「是啊。」

我们两个爱面子地逞强到底。下一个排的是乘坐型射击游乐设施。

「阿曲,我好无聊。」

「这样啊。」

「『这样啊』个头啦。女生说无聊的时候,男生应该要想办法逗她开心才对。」

「这样啊。」

「『这样啊』个头啦~」

明澄笑着吐槽我。你的表情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无聊的样子喔。

「好啦,无聊的话要不要来玩接龙?」

「天啊~是不受欢迎的男生耶~」

「不受欢迎也没差。」

「说得也是。阿曲就是不受欢迎才好。」

「什么意思?」

「哎~自己想啦。」

明澄对上了我的视线…… 咦,说真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突然被这么一说,让人很不好意思耶。

「那么,来玩感伤接龙吧。从『雨』开始。」

「咦,感伤接龙是什么?说得一副好像谁都听过的样子。」

「废话,当然就是只能接与感伤有关的句子喽。」

「…… 呵呵,那是什么啦。」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先示范一下吧。我不是说从『雨』开始吗?」

我想了五秒钟,然后挤出答案。

「雨停了。突然间,我回想起以前说过喜欢雨后气味的女友。去年,她在 IG 上贴了一张与看起来很适合夏日气氛的男人的合照…… 下一句开头是『照』。」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明澄摆出死鱼眼瞪着我。

「那是阿曲的亲身经历吗?」

「怎么可能嘛~想像的啦。」

「那就更让人傻眼了。」

「总之,轮到明澄喽。换你从『照』开始接一个令人感伤的句子。」

我这么一说,明澄就抬头望向天花板,不情不愿地摆出思考的样子。

「那就…… 照博哭了,因为天空实在太美丽。」

「不能用照博吧。虽然确实很让人感伤就是了。」

「照博的心灵很纯净呢。」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是想像中的照博。」

「想像中的照博。」

我们一边玩闹,一边坐上射击游乐设施。

「诶,阿曲!我完全打不中耶!」

「哎呀,这种的小意思啦。」

「不会吧,阿曲好厉害!」

「砰──干掉一万分的敌人了。」

「为什么都是阿曲在得分啦!」

结果,我以十倍的分数差距赢过了明澄。

「哇啊~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曲帅气的样子耶。」

「哪有,我一直都很帅好吗。」

「这点不予置评。」

接下来,我们去玩抢到 VIP 票的水上云霄飞车。就是会被水淋得很湿的那种。

「做好觉悟了吗,明澄小姐?」

「为了被水淋湿也无所谓,我可是完美地解除了变装喔,阿曲先生。」

「这么一说~这个好像在最后往下掉的时候会拍照吧?」

「要摆什么姿势吗?」

「我想想…… 双手抱胸?」

「真是新奇呢。」

于是乎。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掉下去了。

「阿曲,有好多照片耶。」

「哇,真的耶。」

萤幕上摆满了大量的照片。大部分人都因为自由落体的惊吓而露出不堪入目的表情,唯有一组游客,是两个人一边尖叫一边做出双手抱胸的姿势。

「就买这张吧。」

希望这张照片能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但老实说,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一张和明澄的合照。

…… 嗯?好像哪里怪怪的。

「咦,那张照片里的女孩,不觉得超可爱吗?好像童话妹耶。」「真的耶,很像童话妹。」「…… 咦,是不是太像了啊?」

照片贩卖区出现了一阵骚动。我望向瞬间理解状况的明澄。

两人四目相对。明澄的眼神就像迷路的小孩。

「阿曲,怎么办──」

「快逃吧!」

我抛下羞耻心,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臂。柔软的触感、温暖的体温、兴奋感。

「阿、曲?」

「别傻愣着,快跑啊。我们又不是没做过。」

「咦……?」

「在新市镇,两人三脚。」

我和明澄肩并着肩,在绚丽的游乐园中拔腿狂奔。

「就说了,我们没问题的。」

旁边传来「嘻嘻」的笑声。

「阿曲,你好可靠喔。」

之后,我们继续玩了其他许多设施。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傍晚了。

「这附近应该是最佳位置吧。」

距离表演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抢位大战却已经打得相当火热。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

太阳已经下山,周遭充满了寒冷的空气。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一点都不冷。一定是因为在场所有人的雀跃和期待,温暖了我的心吧。

就像烟火大会开始前那种独特的氛围。虽然吵杂,却又留着某种宁静。

高潮还在后头。没错,大家都很清楚。

「诶,阿曲。玩得好开心喔。」

「那当然了,我们就是来参访娱乐活动的运作嘛。」

「…… 也是啦。」

明澄似乎已经完全忘记本分,看起来比这座游乐园里的任何人都还要幸福。

见她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神,就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这个女孩能幸福,其他都随便了。反正,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来参访娱乐活动的运作。

回想起最近和明澄相处的日子。

深夜时分坐在一起吃的味噌拉面,有着宛如世上一切真理的味道。

和明澄传 LINE 时,她的讯息内容总是很简短、没干劲,却让人心跳加速。

她会露出满脸无奈的表情陪我一起疯,偶尔也会主动提出有趣的提议。不会嗨过头,又有着天真烂漫的一面。

总而言之,只有和明澄俐乃这名女生在一起的时候──

那个扭曲的我,才能感受到完美地归回原位的奇妙安心感。

「啊,来喽!」

「…… 喔喔。」

瞬间,我从皮肤感受到周围观众的情绪一口气沸腾了起来。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这座乐园的招牌吉祥物们坐在满是闪闪发光霓虹灯的巨大神轿上,缓缓朝这边过来并向我们挥手。

「好可爱喔!」

身旁的明澄拼命地向吉祥物们挥手。眼中洒满了星星。起初,我只是从外侧观望着那幅完美的景象…… 但是──

「来嘛~阿曲也一起挥吧。」

听到那句话,虽然有点害羞,我还是挥起了手。就这样,我成为了那耀眼画面的一分子。如果没有明澄在,我肯定只会是个站在一旁观望的局外人吧。

「感觉喔,这种体验很不错呢。」

明澄什么也没说,只是开心地连连点头。

啊啊。真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假掰文青男女的影子。居然像普通人一样看到游行队伍就开心成那样,那个时候的我们看到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大概会不屑地认为逊到极点吧。

我眯起眼睛。霓虹灯的光似乎拉长了,晕染视野中的各个角落。

让人产生「咦,世界的色彩原来是如此美丽吗」的错觉。

在美丽事物环绕的温柔世界中心,明澄正坐在那里灿烂地笑着。

*

那或许就是我一直以来渴望的生活吧。

明澄笑了,我在旁边装出一脸无奈的样子逗她开心。结果自己也忍不住,两个人就这么哈哈大笑。那样的幸福,一直持续下去。

「阿曲~明天要做什么?」

那样的日子愈长,就愈有某种东西在顽固地催促着我。

明澄如今在演艺圈失去了立足之地。理应最该待在她身旁的经纪人却是那副德性。

既然如此,此时向她伸出援手的应该是──

──温柔地安慰决心受伤的人,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喔。

我在脑中反复咀嚼着那句话。感觉那个声音、那句话一直在阻挠着我。

但愈是看着面带笑容的明澄在我身旁苟且度日,我就愈是日复一日地感受到,内心深处逐渐雕琢出诚实的想法。

但愿这个笑容能持续得再久一点。好希望能永远在身旁欣赏她的笑容。为了实现这愿望──那天,我下定了一个决心。面对明澄的真心话的决心。

最适合实现决心的地点呢…… 对了。

虽然老梗到不行,那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回忆,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地方了。所以,就算说出如此老掉牙的句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明澄。

》最近如果有空跟我说丁声。

》我们去看星星吧。

*

结果,明澄马上就告诉我她哪天有空。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也没有特别事先勘查场地,就这么迎来二十四号的傍晚。

我在附近的租车行随便租了台车,把车停在离明澄住的公寓不远不近的便利商店停车场。这里算是我们碰面的地点。

我把手机接上喇叭,透过网路串流播放音乐。

──tofubeats 的「FANTASY CLUB」。

当我从专辑的开头播起,一段甜美醉人的旋律就伴随着带有电子感、经过 Auto-Tune 修饰的男声在车内回荡。我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肩膀,重新确认今天前往目的地的大致路线。

现在,我们要离开东京去看星星。

这个行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没来由地突然想看星星罢了。

而且──

我隐约记得,明澄在那个时候常常说:「在新市镇看不到星星,感觉很逊。」之类的话。

我觉得若是身处无边无际的夜空下,或许就能聊些平常难以启齿的话。

正当我东想西想的时候,音乐已经播完两首。浓厚的陷阱音乐风节奏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电子感十足的柔和音乐流淌于车内。这首算是世上的知名度相对较高的曲子。

就在我不自觉跟着哼唱的时候──

叩叩,副驾驶座那侧的窗户被敲了两下。我看了一眼,便打开副驾驶座的锁。

「迟到两分钟喽。」

「还不是阿曲把车停在那么难找的地方。」

打开的车门旁,是一身厚实羽绒外套搭配白色围巾的明澄。由于戴着口罩和眼镜的关系,我一时之间还认不出是谁。

她一边脱下变装用的配件,一边坐进我旁边的副驾驶座。

「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人会突然说想看星星呢。」

「不好意思喔。」

「没什么不好意思啦。反正我在家也很闲。」

正处于活动休止期的人气艺人一派轻松地说着。今天的明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表情与说话方式比平常更加圆融、更有女孩子味。

如工匠精心打造的洋娃娃般,可爱的完美脸蛋。在那淡淡的自然妆容上,充满光泽的唇蜜让她的唇瓣反射着光彩。大概见到我莫名紧张地观察她的表情,她轻拍了我的膝盖说:「别一直盯着人家看啦。」

「话说回来,暖气开得还满强的耶。」

如此说道的明澄稍微抬起臀部,脱下厚重的外套后扔到后座。

她抬起眼睛望向我,露出交织着害羞和开心的表情笑了。

看到她脱下外套后的打扮,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 怎么了,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很酷吧?」

明澄外套底下穿的,既不是毛衣也不是帽 T──

而是一件缀满了荷叶边,黑白相间的洋装。

洋装的设计突显了纤细的腰身,胸前还系了一个蝴蝶结。让人联想到童话故事里,有众多骑士侍奉的公主殿下所穿的衣服。

那身打扮看起来有点尴尬,但又不可思议地很适合她。

「很酷呢。」

是我熟悉的明澄俐乃。

她重新坐好,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扮,然后有些自嘲地一笑。

「阿曲真温柔呢。」

「我是真心觉得很酷喔。」

「老实说。真亏你能捡到那种假掰文青女当朋友。」

那双眼眸中的怀旧色彩,与发自内心的愉快语调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说的是哪时候的事啊?」

是在说那个时候的事吗?如果是的话,那也是彼此彼此了。

我转头望向身旁,凝视着明澄的双眼。

「那还不是因为我当时也是个假掰文青男嘛。」

车内弥漫着不热也不冷的温度。好久没有待在这么舒适的空间里了。

我换了首音乐,喇叭流出充满强烈嘻哈风格的缓慢旋律。

我顺着音乐的节奏踩下油门,从停车场驶入漫长的旅途。

「快到了喔~」

从都心开了两个半小时。视野终于豁然开朗。我们来到的停车场,似乎是这附近以适合观星闻名的景点。引擎一熄火,不可思议的寂静瞬间笼罩车内。与此同时──

那既可爱又毫无防备的呼吸声,从身旁传了过来。

往旁边一看,只见明澄微张着嘴,一脸幸福地睡着了…… 嗯,她平日的生活累积了不少疲惫嘛。以这副娇小的身躯,扛下那么庞大的工作量。

「公主殿下,我们到啦。到啦到啦。」

虽然对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拍了她的肩膀三次。公主殿下随即变了个表情,宛如遭逢世界末日,接着幽幽地睁开眼睛。

「早安啊。虽然我这么说有点那个──」

「…… 唔?」

「居然能在我开车的时候睡着,你也真是厉害呢。」

我的开车技术就是如此地烂。要是我是演艺公司的经纪人,绝对会被投诉。

「嗯,总之我们走吧。」

我从后座拿出背包挂在肩上,打开了车门。明澄用惺怯的眼神目送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意识似的从副驾驶座下车。

不过,踏出车外的瞬间,她的睡意似乎就几乎全飞了。

「…… 好冷喔。」

明澄眯起眼睛,把脸埋进围巾里。

我也感受着拂过脸颊、冰冷清新的山间空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舒服。清凉的感觉穿过喉咙,再呼出潮湿微温的二氧化碳。我甚至有种感觉,仿佛自己透过大自然的过滤,在呼吸中洗涤了整个人的身与心。

「这里已经是做了不少妥协后的选择。标高更高的观星地点可是到处都有喔。」

我们一边聊着没什么营养的话题,一边以蜗牛般的步伐沿着小路前进。

「阿曲,你从刚才就完全没有抬头看天空耶?都特地来看星星了。」

明澄呼出淡淡的白烟,用欲语还休的眼神望向我。

「你也是啊。」

「我嘛,该说是有其他打算啦。」

「想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一口气抬头,好好品味那股感动。反正你在想的是这回事吧。」

大概是因为被我说破,她不满地半眯起眼睛。

「…… 那阿曲就不一样喽?」

「不~我跟你的想法一模一样。很有凡人思维的感觉呢。」

「什么意思?」

我们一路打打闹闹,最后来到一处开阔的地点。

低矮的草丛一望无际。四周没有遮蔽视线的建筑物,也没有会产生光害的灯光。简直是观星的绝佳地点。我从背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野餐垫,一口气摊开来。幸亏风不大,一下子就完成了临时的据点。

「明澄~把你的东西放在那个角落。」「遵~命。」

固定好野餐垫后,我们这才坐了下来。

一大片环绕着我们、仿佛无穷无尽的草原。隐约可以嗅到大地与绿意的气味。

我们坐在野餐垫正中央,几乎要碰到彼此的肩膀。

我和表情异常兴奋的明澄交换了个眼神。

「那么。」

然后,同时仰起了头。

「预~备──」

直到这时,我们终于抬头仰望夜空。

…… 刚开始时,大脑根本无法理解映入眼帘的景象。

那幅画面实在太没有真实感,太过充满压倒性,稍微松懈就会被压垮似的。

就像在占据了半颗圆球的漆黑之中,以喷雾器喷上萤光色的水滴。

成千上万颗星罗棋布的蓝白色星星。有的散发着强烈的光芒,有的微弱地闪烁,就像即将消失不见似的。以及仿佛离群索居的孤零零橘色星火。

就像是以魔法创造的成群萤火虫,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游动。

就像是神明隐藏的充满光明的世界,正透过锥子凿开的无数小洞中窥视着人间。

事实上,就算穷尽了所有譬喻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光景。

「…… 好壮观啊。」

不知不觉间,我的整颗心都被吸引到了头顶上的景致。

「唉,阿曲。」

身旁传来了像是迷路小孩般的茫然声音。

我转过头,只见明澄一脸恍惚地仰望天空,将那片星空收入清澈的眼里。

「果然啊──」

听着她的声音,我再次抬头望向夜空。

「新市镇那种地方果然超逊的。」

一颗小小的流星划过了视线前方。

「是啊。顺带一提,不管是涩谷、新宿还是横滨,全部都超逊的。」

说完,我们两个都笑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突然想要看星星啊?」

「…… 嗯,就是那个啦。星星啊,就是我跟现在的朋友们变得要好…… 应该说,是我找到现在的栖身之地的契机。所以呢,突然就想让你也来看一看。」

之后的二、三十分钟,我们像着了魔似的注视着这幅超现实的光景。完全忘记时间和寒冷,只知道做着条件反射般的对话,任凭自己受眼前的景象震慑。

「以前记了很多知识,现在几乎都忘光了。」明澄自嘲地笑着。或许是因为觉得对星星了若指掌是一件很帅气的事吧,她曾经记下了好几百条与星座有关的知识和星星的名称。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做事若是动机不纯,终究无法持之以恒。

「我说,阿曲──」

「不用一直叫我名字,我就在这里啦。」

「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那是南河三。然后那颗红色的是参宿四。」

「喔。」

「把那三颗星连起来会形成三角形,称为冬季大三角。」

「我知道。顺带一提,那是小四还是小五的理科上课内容喔。」

「…… 臭木头别吵啦。」

话题像是进入真空地带,突然中断了。

那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十分舒适的沉默。感觉只要在她身旁,就能永远这么安静下去。我们漫无目的地消耗时间,甚至不记得已经来了多久。

不知不觉间,明澄的左手掌心叠在我张开的右手上。

虽然那只是轻柔的接触。但柔嫩的肌肤触感、甜美的体温全都传递了过来,让人感到轻飘飘的。那样的感受使我精神恍惚。

我们被星空彻底震慑,日常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无关紧要。

「我说,演艺圈,开心吗?」

多半是因为太过放松了吧。我若无其事地脱口而出这句话。

明明自己早就决定好,不要主动过问任何她的工作了。

「开不开心啊……」

明澄就像在品味这句话似的,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

「现在的状况不好,所以不太开心。」

「…… 对啊,嗯,也是呢…… 不对,我问的不是那个。」

洪水一旦决堤,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问的是状况失常之前的事。毕竟你都做了四年嘛,那是我不知道的世界。」

她再次仰望夜空。那张侧脸──看起来有些虚无飘渺。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奔跑。所以,连思考那种问题的时间都没有。」

她的声音中掺杂着锋利的碎片,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那是另一个世界。当时的我们,不过就是朦胧地憧憬着遥远的世界罢了。不同的是,明澄真的触碰了那里,而我却放弃了伸手。

所以,我本来无权置喙…… 尽管如此。

「在我看来啊,你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明澄流露出的一丝破绽,释放了我这四年来累积的情绪。

「就算童话妹在笑,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你在笑。我一点也喜欢不了那个角色。」

我原本不打算说这种话的。那只叠在我掌上的手,感觉用力了一下。

「…… 好过分。」

明澄带着气音幽幽地说着,轻笑了一声。

她没有望向我,依旧面向前方,将身体的重量轻轻摆在我的右肩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确实地感受着落在肩上的那份生命的重量。

「我说,在那些星星里,有多少颗星星已经寿终正寝了呢。」

明澄高高地指向天空。我仿佛受到她的牵引,抬头望向她所指的方向。

数也数不尽的光辉宛如燃烧生命似的闪烁着。

「不晓得,但绝对有好几百颗吧。」

光凭肉眼观看,根本无法分辨那些遥远的星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冷冽的寒风抚过我的脸颊。

「真好呢。」

明澄紧咬着嘴唇,仰望群星。她的小手微微颤抖着。

那是一种宛如压抑着泪水的沙哑声音。

「我…… 我还要多久才会迎来生命的尽头?」

那是受到充满感情的热度动摇的声音。

「还要………… 再更换几次角色………… 我才能安详地死去呢?」

她像是恳求似的紧紧握住我的手。与此同时,我的胸口也心疼地一紧。

「我啊,一直都只是想要个栖身之地而已。记得以前好像也跟阿曲提过…… 不管是父母啊,还是小时候最亲近的那些人…… 他们都不需要我。」

我想起来了。四年前,在购物中心的地下室。明澄曾经跟我说过她的过去。

她其实不是在父母期盼下诞生的孩子。

因为她,父母在她年幼时离婚,从此便一直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在父亲工作到深夜的时间里,她总是独自一人。

「但我总觉得,如果到达远方,到达不是这里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属于我的栖身之地。」

在父亲的教育方针之下,她为了参加国中入学考试而从乡下搬到新市镇。

由于周遭的人际关系和团体气氛的差异,她完全无法适应新环境。

她因此情绪溃堤,于是哀求父亲,让她去见母亲一面。

「所以我才拼命工作。我觉得只要拼命努力,总有一天演艺圈就会成为我的栖身之地。」

然而,母亲那边的人生也过得不顺遂。

母亲把人生的不如意,全部归咎于生下了自己。

于是,某种东西就此碎裂。

「但是,结果还是不行…… 就算长大成人,愈是努力,我就离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愈远。」

她带着支离破碎的精神状态参加国中入学考,结果落榜了。

她开始讨厌真实的自己,于是扮演起「明澄俐乃」这个坚强的女孩子。

那天,她在保健室遇见了我。

「我累了。可是,还不行。我得继续跑下去…… 因为努力奋斗的人,才是最了不起的……」

那是无比真切的话语,其中容不下任何虚假或玩笑。

我觉得自己确实地触碰到了她的心。

明澄垂下头,像是要遮掩那张脸似的。充满光泽的发丝垂了下来,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有吸鼻子的微弱声响震动着宁静的夜晚。凌乱的哮鸣,紊乱的呼吸,上下起伏的肩膀,强烈地证明了一切。

啊啊,果然。这种事………… 是不对的。

没错,她就是那样的人。做事太过细腻,处世方式却太过笨拙。

「没必要那样吧。如果觉得受不了,随时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可过。当 OL 也好,在街上开家面包店也罢,想做什么都可以。连钓个亿万富翁当金龟婿也是一条路啊。」

我挤出轻松的语气,压抑着内心的波涛。

没有回应。但感觉她正在等待我接下来的话。所以,我再次向她抛出那个之前被敷衍过去的问题:

「我说,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继续下去?」

以前在深夜的购物中心里,我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不过当时她岔开了话题。

几秒钟的沉默笼罩着我们。紧扣的十指依然没有松开。最后,明澄──

第一次让我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因为,一旦停下脚步…………………… 我就会察觉到啊。」

我甚至觉得那副静静落泪的模样很美。她任由泪水沾湿双颊,连擦都不擦一下。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任何改变。什么经验都没有累积。什么都没有。这四年来,都只是在装成另一个人。」

紧绷而颤抖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眶发热了。

「我还是那个十五岁的自己,却已经长大成人…… 事到如今,也来不及挽回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但只要一直奔跑下去,就可以不必正视那些事实。」

所以,明澄才会在这四年之中拼了命地奔跑。不停战斗,持续发光发热。

那是为了逃避自身内心的空虚,仅此而已。

如果真是那样。

我完全不会责怪她,也不会对她失望。

因为────那个动机,实在太过熟悉了。

我用指尖,轻轻拭去白皙脸颊上的闪烁泪珠。

她的睫毛又长又美。我望进那双游移不定,仿佛想逃离视线的眼眸。

就算不说出口,意思也彻底传达到了。

厌恶一无所有的自己,无法容许那样的自己,所以我们才希望能发光发热。

期待逃离现状,希望能远走高飞。

而现在的我们,就活在那条路的延长线上…… 啊啊。

我一直以为,自己遭到已经成名的明澄抛下了。但是──

说不定事实恰恰相反。当我妥协了,找到栖身之地,嘻皮笑脸地过着日子时。明澄却仍留在那一天,除了持续奔跑下去之外别无选择。

「我说,明澄。」

这是她的人生,是她忍着痛苦争取来的东西,旁人根本没资格对她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一个人能做主的,顶多就是自己的那一份人生而已。

我在脑中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那一定都只是借口。

我不过就是害怕踏进她的人生罢了。

明澄如今被困在死胡同里,失去了作主的权力,人生即将脱离自身的掌控。

既然如此。她现在应该做的,绝对不是继续跑下去。

「明澄,回来吧。先把一切放下吧。」

…… 啊啊,终于啊。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堵在胸口的郁结一扫而空。

或许我兜了好几个月、好几年的圈子,就只是为了说出这么一句话。明澄凝视着我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露出有点困扰,却十分真挚的笑容。

「──嗯。」

然后,我们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紧握着彼此的手,静静地享受时光。

彼此都有种无需言语就能共享一切想法的感觉。

我们不必过分关注所有重要的事物。偶尔可以移开视线,把它们藏在心底,就这样手牵着手相视而笑。那样就够了。

所以,这份心意一定是货真价实的。

「…… 我就快要二十岁了喔…… 我还来得及吗。还能重新开始吗?」

明澄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那低哑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她那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当然来得及。什么都来得及。说不定你还抢先了一步呢。」

「…… 别随便乱说。」

「才不是乱说~你知道吗?其实你的条件很优秀喔。」

「我知道。」

「真不可爱。」

「我很可爱。」

即使我们的对话节奏已经完全恢复成平时那种互相斗嘴的样子,她的声音中仍然有着哭腔,那种反差让人忍不住想笑出来。我在心脏旁边感受到了一股温暖。

这一定就是…… 心灵被满足的感受吧。我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呢?

我一直隔着萤幕看着明澄。看着响来。看着境童话。

看着她那虽然闪耀无比,却仿佛迷了路的彷徨眼神。

我擅自为她担心,擅自产生罪恶感。私自认定那已经是与我无关的世界,与她做切割。一直故意视而不见。

但现在,我总算能够把那些私自累积下来的心意,全部传达给她。

另一个人的体温从身旁传了过来。仅仅如此,我便感觉这里就是世上最舒适的处所。甚至会让人认为日常生活的世界跟地狱没两样。

「我说,明澄,周围没有人耶。」

「…… 你想说什么?」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这里是个唱歌的好地方呢。」

该说是原本就有如此的想法,还是临时起意呢。

既然想唱歌了,那也没办法。

明澄端详着我的眼睛────然后露出顽皮的微笑。

「好主意。」

对我们而言,说起想唱的歌曲,就只有那首了。就是那天,在保健室里将我们维系在一起的那首歌。一首在世人眼中没那么有名,钟摆匠乐团首张专辑的最后一首歌。

我站起身,朝明澄伸出手。明澄用力拉了我一把,顺势站了起来。我俩并肩而立,站在星空之下。

我们只交换了一次眼神。仅此而已,想说的话便全部传达给了对方。

我想,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那么──」「预备~」

我们两个同时深吸一口气。不需任何多余的话语。

「将五千──三──百──个──早晨,全部装──进──抽────」

所以,我从头到脚完全放松了戒心。

「────奖……」

声音在中途突然发不出来了。脑袋一片空白。,

隔了一拍后,明澄停下歌声,转头看向我。她的眼中──染上了恐惧的色彩。

「够了喔。」

肩膀在颤抖着。透过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的身体,我这才理解过来。

在回头之前,我就知道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了。

可是────即便如此,也已经太迟了。

「…… 阿曲!」

「……………… 咦?」

刹那间,一阵强烈的飘浮感袭来。再隔了一拍后──

仿佛被人掐住脖子般的痛苦。有如脱离了自身躯壳的感觉。认不出自己是何许人也的不安。在那之后,是强烈的疲惫感。

身体动弹不得。浑身丧失了力气。连站着都很勉强。

「我才不想看到爸爸妈妈打情骂俏。」

我缓缓地低头,垂下了视线。

光之剑从背后笔直地刺穿我,尖端从胸口穿了出来。

…… 咦?…… 我怎么──

「我还有好多想看的风景啊。」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爸爸,我──」

「阿曲──阿曲……!」

明澄和响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双重的颤动重合在一起,好悦耳的声音──我仿佛事不关己地这么想着。明明什么也做不了,脑袋却异常冷静。

「──我相信爸爸喔。」

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这么瘫倒在地。明澄担心我的慌乱叫喊,听起来就像令人怀念的遥远回忆。而响来,已不见踪影。

星星,好美。

III

那天,我收到了一张车票。

那是我梦寐以求,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车票。是前往特别世界的邀请函。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究竟是为什么呢?

*

无论是坐在顶楼楼梯上时,地板的冰冷。

还是深夜在购物中心听见的远方雨声。

或是在没有老师的保健室,躲在布帘里头的悖德感。

我一定都不会忘记。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因为,那是我第一个获得的栖身之地。

还有你突然拉开窗帘,擅自唱起歌的那份冲击。

你称赞我那身被大家嫌做作的便服很酷。

还有我们假装都忘记带伞,每次都躲进你的外套下淋得浑身湿透地奔跑。

那些回忆一定都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永不消失。

因为…… 你是第一个好好地看着我的人。

我知道喔。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无法成为普通人,所以才渴望拥有平凡人没有的东西,就是凭着这么一个共通点而在一起。每天做着蠢事,又认真地创作音乐。

我先收到了前往下一个世界的车票。

…… 我不是一直在等待有人找到自己吗?

然而我却感到那么一点的不安。大概是因为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吧。

说起来,我原本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为了不被埋没在那些浑浑噩噩地度日,脑袋空空只会玩些好朋友家家酒的讨厌鬼之中,我才拼了命地活到今天。

若是在此时逃避,就等于背叛了至今为止的自己。

更重要的是,那是对于怀抱相同志向,与我共度至今的你的背叛行为。

我轻咬着嘴唇,将冰冷的双手贴在脸颊上,带走那份热度…… 好。

我一阶一阶地步上阶梯,仿佛在确认脚底的感觉。

其实我早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一年里,我一定变得有点软弱。不自觉地依赖他人,不自觉地把别人当成了避风港。但是,我还没堕落到会为此扭曲自己的生存之道。我想永远追求作为人应有的正确生活方式。那就是我这个人。

…………………………

…………………………………………………… 啊啊,好不想走。

我还想待在这里。永远待在这里。

如果能这么幸福,真想永远过得如此安逸。

好想一直待在你身边。你的身旁,好让人放松,好安心。

我知道的。

要是你是漫画或是什么作品的主角就好了。如此一来,无论我先走几步,你都会说:「我会追上你的!」然后一直陪伴在我身旁吧。

但是呢,我知道。我很清楚。

你不是那么坚强的人。你没有坚强到能在先实现梦想的伙伴身旁若无其事地露出笑容。你不是那么厉害的人。

但是呢?正因为你不是那么厉害的人,我才会对你────

我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终于,那张脸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世界的冰冷颜色消失无踪。在短短一秒之内,我唯一的栖身之地就出现在眼前。

你那爱装模作样的笑容,还有那双明明如此却又显得纤细敏感的眼神。

啊啊,到头来,我什么都没能决定。

竟然以这种形式把一切都丢给你。我这个人真的是无药可救………… 简直烂透了。

「──阿曲,你来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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