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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憧憬的结晶落入眼中,痛得令人几近落泪

早上,我醒了过来。星期一。矮桌。单人床。穿过窗帘缝隙的阳光。

世界毫无变化。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什么决定性的东西改变了。那一定是只有我自己才能察觉,细微的偏差。

就像是我和世界之间,突然塞进约二十公分的空洞,形成遥远到令人绝望的距离。

我看了看时钟。指针指向八点半…… 对喔,今天有必修课。得去学校才行。

……

………… 好麻烦喔。

好累。好麻烦。虽然身体很轻盈,却找不到值得上学的理由。

嗯,反正翘一天课应该也没什么影响,就别去了吧。我如此心想,于是就翘课了。

我去便利商店买了杯面,懒散地在床上看着 YouTube 上的搞笑艺人视频。

也不是心情好不好之类的。只是很不可思议地看不出做其他事情的价值,我也没办法。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不觉到了晚上。

突然间,我心想:为什么要过这种无聊的人生呢?

谁都能取代自己的工作、连学历都算不上的学历,毫无滋味的生活。要是十五岁的我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觉得还不如去死吧。

我也没有真的想死,但过着这样的日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结果,我就连续四天一直反复过着不去学校的日子。

响来刺中我之后的第五天。就在我开始半开玩笑地想,自己干脆就这么死掉算了的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过来。是佑真打来的。

「你总算接电话了!成央!」

「…… 干嘛?」

「别回那种话嘛。你为什么没来上课?」

「因为很累。」

「啥?」

「…… 不是啦。我很好喔,只是有点感冒,为了以防万一才没去。」

「哦~原来如此。那现在身体好了吗?」

「差不多吧。」

「那今天下午五点,在车站前集合喔。」

「啥?为什么?」

「好久没看到成央的脸了嘛。」

正当我想说:「你是我女朋友吗?」的时候,他就挂断电话了。

我们在车站前集合后,找了间速食店坐下。不可思议的是,这时的我感觉没有去学校那样累了。而佑真和阿海不知为何穿着西装。

「…… 哎,你们干嘛穿西装啊?」

「公司的事前说明会。」「我也是。」

「真的假的啊──」

我虽然没什么兴趣,还是象征性地做了回应,结果他们两个却用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怎么,那什么看着可怜虫的眼神啊。」

「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海这次以真心关切的眼神望着我。

「成央,你到底打算将来怎么办?」

「哎,跟你们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我们是朋友耶。」

佑真插嘴道:

「也不是要你现在就去找工作啦,但成央你应该更……」

「你们好像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呢。」

「…… 咦?」

气氛顿时冻结。我这才意识到,完蛋了。

…… 怪了,我明明不是要说这种话。然而,嘴巴却像关不住似的。

「多管闲事。像那样随随便便埋没在社会里,能成得了什么事?」

内心或许这么想,但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人就是会有那样的想法。

明明如此,不知为何,今天那个刹车似乎失灵了。

突然间,响来那张毫无笑意的脸浮现在脑海中。

「…… 成央,你到底怎么了?」

「我们也不是那个意思……」

啊啊,气氛好糟。全都是我的错。但是──

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脑袋一片空白,就像短路了似的。

「…… 抱歉,身体可能还没完全康复,我今天先回去了。」

「成央……」

我背对两位朋友,匆匆走向车站。

我这是怎么了?伤害了朋友,只有内心才像个大人似的抽痛着。

之后,我就像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感觉时间流逝得太快,又感觉流逝得太慢。

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一边吸着泡面,一边无所事事地盯着时钟。

这种感觉好熟悉。现在的我,宛如遇见明澄前──在保健室望着天花板等死的那个时期的自己。简直像在重复过去的思考模式。

感觉响来站到了我的眼前。斥责剥去了角色外壳的我,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人。到头来,我从那天起就没有一丁点的成长。

矮桌上还放着一个一直没有收掉的杯子。我记得里面装的是麦茶,茶水早已变得腐败混浊。但是,我连洗个杯子的心情都没有。

明天,我八成也会重复过着这样的生活吧。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成不了。

──我会就这样,再次变回孤单一人吗?

变回遇见明澄之前,那个不相信任何人,在实质的意义上也无法真正被任何人信任的时期…… 啊啊,好讨厌…… 好可怕。好可怕,好寂寞,快要发疯了。

就算哭喊着脱离现状,后悔也太迟了。

其实,我很清楚。即使不愿细想,我也很清楚。

我之所以会变成这副德性,全都是因为那个────

「…… 嗯?」

电话响了。这次一定要向佑真他们道歉。我下定了决心,但一看来电显示,是明澄打来的。

『啊,通了。阿曲,你还活着吗?』

「…… 死透了。」

『太好了,你还活得好好的。』

明澄以担心的语气说道。然后沉默了几秒钟。

『感觉阿曲最近 LINE 上的用字和语气都怪怪的。』

「具体来说,是怎么个怪法?」

『就像半生不熟的烤鱼。』

「…… 一点都不具体啊。」

『总之啦──』

明澄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我们见个面吧。来开场作战会议。』

「…… 作战会议?」

『当然是,关于响来的事啊。』

*

「我说,明澄。」

在夜晚的新市镇里,明澄走在我身旁,感觉有些拘谨,却又不时瞄向我。我开口问道:

「我是不是很奇怪?」

她先是睁大了眼睛,接着傻眼地眯起眼睛。

「是很奇怪。」

「果然很奇怪吧。」

「超级奇怪的。」

「不用说到那种程度吧。」

「我是说真的。」

明澄顿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

「你真的变得跟那时候一模一样了。」

星空之下,响来刺穿我的心脏。从那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劲。

话虽如此,我并没有像明澄的童话妹那样明确的角色性格。所以应该也没有什么角色会被杀死才对。本来是这么想的。

即使远远不及艺人,我或许在这四年也创造出了一个角色。

创造出「十九岁的七曲成央」,这个用来在社会生存下去的角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放心吧。」

「放心什么?」

「就算阿曲变得很奇怪,变回从前那样,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毕竟我可是阿曲在国中时期唯一的朋友嘛。」

说完,明澄露出如迎光绽放的花朵的灿烂笑容。光是这样,这几天感受到的不安和怯懦仿佛全都消散了。遥不可及的上流世界住民正陪伴在我的身旁,担心着我。这个事实令人感到温暖,同时也带着一丝悖德感。

「但是以阿曲来说,状况可能比我还要糟糕喔。」

「…… 不管怎么想,都会比艺人还要好吧?」

明澄叹了口气,傻眼地摇了摇头。

「阿曲,你上礼拜去学校几天?」

「…… 哎,去学校跟角色有什么──」

「别管那么多。去了几天?」

「………… 零天,但是──」

「你看,不就很糟糕吗。会没办法毕业喔。」

「哎呀,我就想了又想,突然觉得去那种去了也没什么意义的学校很莫名其妙。然后就提不起劲了。」

感觉就像这四年来辛苦累积的某种东西,瞬间全都遭到夺走似的。

明明只要随便欺骗自己,混个文凭绝对会过得比较好。但是──

突然间,我就做不到了。脑袋在负面意义上变得很冷静。就像国中时期的我一样。

「还有,阿曲,你跟朋友吵架了吧?」

「没有啦,都是因为那些家伙…… 佑真和阿海讲了一堆很肤浅的话。」

「肤浅是当然的啊。我们才十九岁耶。」

「…… 唔,是没错啦。」

佑真和阿海已经决定好要去哪间公司,而我连工作都没在找。他们为此感到担心。我却说这是多管闲事。我觉得,就算随随便便埋没在社会之中,也不会快乐到哪去。因为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就直接说出口。然后就吵起来了。

「嗯,我想说的是…… 阿曲跟我是一样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啦。」

「就是被那孩子…… 被响来,杀死了角色这件事啊。」

「…… 好像是这样没错。」

我凭直觉就知道了。自己被那家伙杀掉了什么。那家伙从我手中夺走了什么。结果就是,我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圆滑地与人往来。就只是这么一回事。我们走着走着,来到了那个熟悉的购物中心地下室。明澄先找到位子坐下,我则是坐在她的对面。身为同样被杀死角色的同伴,我们有些事非做不可。今天这场聚会,就是为此而开的。

「唉,为什么选在老家集合啊?」

「本能。」

「你终于变得不会说人话了呢。」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连装傻的方式都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明澄虽然叹着气这么说,但看起来似乎有点开心。

跟明澄聊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尽管可能只是错觉,但这样就够了。

「我是十五岁还是十九岁都没差吧…… 重点是响来吧?」

「对啊,重点是响来。」

「结果那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啊。只要搞清楚这点,应该就能想出办法了。至少可以跟那家伙谈判。说不定我们就能拿回被夺走的角色。」

「死去的东西是不会复活的喔。」

「这只是乐观的推测啦。」

话虽如此,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可是呢。感觉现在光看表面,也没办法找出答案。」

「什么意思?」

明澄说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虽然我们一直在分析响来周遭发生的事,以那些事件为基础思考怎么做。但说到底,创造出响来的不就是我们吗?所以我在想,说不定答案其实就在我们自己身上。」

闻言,我顿时醒悟。的确,我到现在都只关注自身以外发生的事。但响来一直在说──

你们都堕落了。重拾紧致之美吧。为什么你们可以若无其事地改变呢。

…… 我相信爸爸喔。

「我说,明澄。我们到底是怎么创造出响来的?」

仔细想想,响来那些话的箭头一直都指向我和明澄的内心。那么──

「嗯,说不定值得一试。」

「所以要试什么啦?」

「探寻自我啊。我们过去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还有就是,我们创造响来的理由是什么,之类的。」

「听起来真像是十五岁的人会说的话呢。」

别取笑我啦…… 话说回来,探寻自我又要怎么做啊?

「啊!」

明澄突然发出一阵蠢蠢的惊呼。

「怎么了?」

「我刚刚突然想到…… 在扮演响来那段时期,我有写日记。」

「感觉会是非常有用的线索耶。明天给我看看吧。」

「…… 哎,那个,应该是…… 满丢脸的东西。」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那种话。」

「…… 现在的阿曲果然就是不够体贴……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我要拿出来啊。」

「那当然是因为你刚好有写日记嘛。」

「阿曲你也拿点什么出来啊。」

「就算你………… 这么说?」

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掠过脑海的角落。我拼命地想抓住那道光的尾巴。

十五岁…… 在许下无法遵守的约定的那天之后…… 创造出响来的瞬间。

啊,对了。我曾经在一本笔记本上,编织出响来这个角色的存在。

「…… 我说,明澄。」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向明澄提议。

「反正我们两个都会丢脸,不如这样吧?」

*

隔天,我们在明澄的屋子里集合。

桌上放着一本黑色笔记本和一本可爱的粉红色日记。笔记本是我带来的,日记则是明澄的。

「读了这些真的就能知道些什么吗…… 感觉好羞耻喔。」

彼此彼此。就连我也记不太清楚自己在那本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但我知道,里面肯定写满了丢脸到不行的自言自语。要是可以,真希望能把它带进坟墓里。没想到偏偏得拿给明澄看。

「那么,首先呢。」

明澄如此说道,偷偷将手伸向我的笔记本──

「不对等一下等一下。」

「…… 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正常来说应该先猜拳决定顺序吧。」

「…… 男士优先嘛。」

「没听过那种说法喔。」

就这样,我们以猜拳展开了缠斗。

我先装出像幼稚的中小学生那样,在喊「剪刀石头布」的「剪刀」时直接出石头的样子,再迅速比回了布。结果就这么一局定江山,顺利分出胜负。

明澄顺利地输了。

「胜负已定啦。赶快把你小心翼翼守护的日记交出来吧。」

「你~不~是~人~」

虽然明澄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最后还是把日记本交给了我。

「那么,我就大略浏览一下喽。」

「…… 嗯。」

我翻开粉红色的封面,打开第一页。

──因为阿曲太逊了,所以我得一个人扮演那个叫响来的莫名其妙角色。

关于为什么她说我逊这点,我实在问不出口。

答案再明显不过。因为我违背了约定。因为那天,我让明澄离开了。

──响来的设定是我要阿曲想的。实际一看,他做出了超有阿曲风格的角色,我很喜欢。纵使我们两个人已经没办法一起打拼了,但响来的设计里大概塞满了阿曲的想法吧。所以,这样就够了。

我抬起视线。只见明澄害羞地低下了头。

──响来热爱人的苦恼。响来对他人和自己都很严格。响来比我还要美。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正确的。我到底该如何成为响来的中之人呢?

──我去找烟井先生商量了。他说我只要把现在所有的苦恼全塞进去就好。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很茫然啊。我的苦恼是什么?

──第一次工作是节目的现场直播。当我举起右手,萤幕中的响来也举起右手。当我眯起眼睛,响来也眯起眼睛。好神奇啊。

──有个单元是我要回答事先募集来的观众来信。每一封都是很肤浅的烦恼。我脑中浮现阿曲的脸。跟自己处在同一个次元,烦恼着同样事情,深入思考的人其实不多见呢。那样的人是很宝贵的。但是,阿曲已经不在了。我再也没有栖身之地了。我诉诸感情而非言语,宛如怒斥似的不断回答来信的烦恼。结果周遭的大人,还有烟井先生都大力称赞我的表现。把我的苦恼全塞进去,指的就是这种事吗?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文章一直持续下去。尽管我想像得到如此的内容,但实际的文字比我想像的还要强烈好几倍──当时的明澄是那么地苦恼。没有栖身之地,烦恼不已,就这样工作着。而那些情感,就直接变成了响来。

──首场演唱会结束了。歌唱得比想像中还要好。还有那个苦恼者制度。以苦恼者代表身份上台的女孩子说她不想继承家业。我好羡慕生来就拥有栖身之地的人。抛弃那种东西真是愚蠢至极。但是,我不能说出那种话。所以,我决定至少要怒斥她一顿。我叫她继续烦恼,继续痛苦下

去。那个女孩子哭了。我想是不是做得太过火,正打算安慰她时,没想到那女孩竟然表示:「我是开心到哭了。」我吓了一跳。或许温柔的现代人意外地渴望听到严厉的话语吧。

──响来的活动上了轨道。我完全搞不懂「上轨道」的标准是什么,既然烟井先生这么说,大概就是如此吧。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开心。因为,响来不是我。我不是响来。结果,在扮演的过程中,响来不知不觉地逐渐变成我所憧憬的某种存在。就算被他人拒绝也不会受伤,拥有永不改变的自我。即使不被任何人需要,其存在仍旧是正确的…… 然而,我并不是响来。

「阿曲,你看太仔细了啦。」

我一听到声音,明澄就抢走了日记。

「所以,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内心好像挖了一个空洞。明澄的日记内容太过真切。我好像感觉自己稍微明白了,明澄这个女孩是如何攀上现在的这个位置。

明白之后,就感到一阵痛苦。明澄她是消磨着自己以扮演响来。

「不就是上面写的那样吗?」

「什么意思?」

「就是响来是明澄内心苦恼的结晶,是明澄憧憬的存在啊。」

我说完,正想望向明澄时──却愣住了。

因为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咦,有什么值得哭的地方吗?」

「没、没有啦。」

嗯,或许是触碰到当时自己的想法,让她陷入感伤的情绪吧。

「总之,接下来轮到阿曲的笔记了。那是响来重要的原始设定吧。」

「…… 连我自己都不敢看啊。」

「我要翻开喽。」

明澄毫不留情地翻开了第一页。

「字太丑了吧?」

上面挤满了连辨识都有困难的杂乱字迹。与明澄可爱的圆体字天差地远。身为书写者的我勉强还能阅读,明澄就只能眯着眼睛努力辨认。

──我一直渴望拥有不受他人评价左右的价值。

里头没有像明澄的日记那样的完整文章。有的只是潦草的随笔。

所以,我们只能从里面挑出也许能当成线索的字句。

──我不想再看到别人瞬间对我失望,离我而去的样子了。

──从逃避国中入学考试开始,我就一直在追寻价值。

有种内心深处被搔抓的麻痒感。

──然而,价值这种东西到头来不过就是他人的评价罢了。这三年来我只领悟到这点。

──既然如此,如果一切都只是他人的评价,我希望至少能成为某个人心中的第一名。

──我想成为某个人的特别之人。

──但我做不到。

──明澄受到发掘,而我没有。

──我让她离开了。

──好不甘心。

──去他的价值。

──要是世上所有事物都能平等地变得毫无价值该有多好。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许愿,现实就是如此。明星依旧是明星,特别的人依旧特别,幸福的人依旧幸福,无视毫无价值的我,自己在那边开心欢笑。

──好不甘心。

──什么特别啊,信念啊,这些东西肯定全都是活下去的阻碍。

──所以,我要抛下一切。

──这是个好机会,我要把这个角色变成装满那一切的炸弹。

──把一切,都抛下。

翻过这一页后,接下来的是响来的构想图和一点设定。

在响来所居住的「我们的世界」里,非法弃置的梦想和苦恼堆积腐败──

…… 啊啊,那些不愿回忆起的情感正在苏醒。得赶紧压下去才行。

「阿曲…… 原来你有过那样的想法啊。」

那双眼睛无比温柔。

「彼此彼此。我们都很痛苦呢。」

不知不觉间,眼眶深处泛起了灼热。

「啰嗦,别说得一副很懂的样子啦。」

「我就是懂喔。」

我本来想打趣地敷衍过去,她却立刻如此回答,害我接不了话。

「我明白阿曲有多么痛苦,为了生存下去而压抑了什么。」

「…… 啰唆。」

「那些苦恼,就是响来吧。」

我拼命压抑着快要溢出的情感。

「响来,是阿曲的苦恼,也是阿曲的憧憬。」

勉强挤出了声音。

「…… 或许吧…… 那么,不就一样吗?」

「是一样的呢。」

不,就算不重新翻阅过去的日记和笔记,我也早就知道了。

响来,是我和明澄寄托了一切想法,由苦恼和憧憬形成的结晶。

「就算是一样的,我们还是没能找出什么线索啊。」

我这么说道,掩饰着自己的羞耻。

「…… 这样有点难为情呢。」

「…… 是啊。」

明澄一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她的脸颊微微发红,眼神不愿与我对上。

「总觉得,我们其实也满努力的耶。」

为了维持对话,我随口说了一句。

「很努力啊,一定是的。」

「老实说喔。那个时候,你……」

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差点就在感伤的情绪中问出这句话──

「你不觉得我那个时候长得满帅的吗?」

我连忙改口。于是明澄笑着揶揄我:

「哪里帅?」

「啥?」

「留着那种遮到眼睛的浏海,整个就像憧憬玩乐团的国中生……」

「知道了,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 呵呵,今天的阿曲感觉有点可爱呢。」

她又抬起眼睛看着我。我之所以说不出话来反驳,肯定是因为角色被杀掉了。

明澄偶尔会露出这样的一面。平时虽然会为了配合我,装成与我平起平坐,实际上却总是高我一筹。每当瞥见她这一面,我就会感到丢脸和焦躁。宛如遭到大人逗弄的小孩。

正当我还在想要怎么反驳时,明澄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阿曲不是前阵子被杀死了角色吗?」

「怎么了吗?」

「我在想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你看嘛,我的境童话完全就是个具体的角色,所以很好理解。但她大概是杀掉阿曲比较抽象的东西吧?」

「不,应该没那么复杂。我被杀掉的东西很单纯。就是这四年来我为了生存下去而累积的一切。为了圆滑地处世而建立的一切。如果非要给它取个名字…… 我想想看。」

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就这么直接说出口:

「就叫十九岁的阿曲吧。」

「…… 那是什么啊。」

明澄一副快笑出来的样子。

「总而言之,我被杀掉的是十九岁的阿曲,而你被杀掉的是童话妹。但我觉得,事情应该还没结束。如果是那家伙…… 如果是响来,说不定有什么复活的方法──」

说着说着,隐约有种不对劲的感觉。我拼命地探出手,追寻那丝令人在意的线头。然后,终于触及了它的真面目。

「我说,明澄…… 说到底,我们真的是被杀掉了角色吗?」

「…… 咦?」

明澄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可是,那孩子不就是说杀掉了──」

「真的吗?」

「……………… 不对,好像…… 没说过?」

「对吧。」

我们都忽略了重点。擅自做了推测。

因为响来的语气一直都很强烈,所以我们不自觉地脑补了其意思。

『角色杀不了人类。角色能做的就只有──』

只有杀死人的个性?

『境童话已经被我──』

杀掉了?

响来从来没有说清楚重点。她只留给我们模糊的话语,以及失去了什么的感觉。若是如此,那么会有这股异样感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明澄。」

「阿曲,你好像猜到什么了。」

「是啊,虽然只是个假设啦。」

我再次摊开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几个字。

「总之呢,不管怎么说,响来这个角色都是我们内心苦恼的集合体吧。」

「至少在创造她的时候,我们抱持的是那样的想法呢。」

「是啊。然后呢,希望你再回想一件事。不过,当时明澄你不在场。」

我停顿了一下,重复响来说过的话:

「我明明是苦恼的结晶。每个人的角色,明明都是从纯粹真切的苦恼中诞生的。」

「那是响来说的话?」

「就是之前晚上到购物中心集合的那天傍晚,响来说过的话喔。」

「嗯,大概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对啊。响来是由我们的苦恼创造出来的,这句话理所当然。然后,我们在社会和自我的夹缝间苦恼挣扎,由此诞生的就是角色。嗯,她的意思大概就是那样吧。」

我以此为基础,做了一点统整。

「我们创造响来时,把她视为苦恼的集合体。而所谓人的角色,就像响来本身一样是苦恼的结晶。然后,响来用剑杀死了那样的角色…… 总觉得有点矛盾?」

明澄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以那副眼神注视着我的双眼。

「尽管不知道是不是矛盾…… 该怎么说呢,感觉『违反诠释』吧。」

「…… 嗯,那个说法应该更贴切。」

违反诠释。也就是说,响来的设定和角色性本身,与她采取的行动相矛盾。

响来明明再三强调要人去爱着苦恼,却轻易地杀死了等同于苦恼本身的角色。这种行动或许是可能的,但不符合逻辑。

明澄接着说:「但是──」

「我确实有被杀掉角色的感觉。阿曲你也一样吧?」

「是啊,当然了。有种自己心中累积的某些东西,轻易就遭到夺走的感觉。」

「对,我们的角色确实是被夺走了。」

「是啊,被夺走…… 等一下,对,就是那个。说不定就是那样。」

「你别自己在那边想通啦。」

「抱歉。但是呢,事实有可能就是字面上的那样。」

「什么意思?」

「响来不是杀掉,而是夺走我们的角色。那与其说是杀死角色,不如说是…… 对了,吸收角色之类的。」

经我这么一说,明澄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微妙表情。

「嗯~的确,如果能杀掉角色,夺走角色也并非不可能。但是她那么做的理由是……?」

「不知道。」

「…… 唉,一到关键的地方,阿曲你就派不上用场耶。」

明澄一脸无奈,但仍然透出逗得我心痒难耐的眼神。

我不想以这么逊的表现收场,于是拼命绞尽脑汁。

「换个角度来思考可能会比较好。比方说…… 响来到底为什么跟其他角色不一样,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或是为什么她不会消失之类的。」

明澄稍微想了想,然后平淡地说:

「唉,那个啊。响来不就是苦恼的集合体吗?那么照一般来想,会不会是因为响来本人最原始的苦恼还没消失?」

「…… 明澄,你果然是天才啊。应该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听到她从我完全没想到的角度推理,我只能佩服得张着嘴巴。

凡事如果都靠自己一个人的脑袋,果然有其极限。

「咦,这很普通吧。而且说到底,我们还不知道响来她自己的苦恼是什么。」

「响来自己的苦恼啊……」

静默。两人认真地思考了数十秒。不久后,明澄又发出「啊」的一声。

「怎么了,明澄?」

「哎呀,我在想,那孩子不是到各处说同样的话吗?」

「就是那句『你为什么改变了』吧?」

「对对。响来的苦恼,该不会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无法改变?」

她停下来,我思考了大约十秒钟,然后──

「说得太有道理了。」

听到明澄的话,我想起了之前从佑真那里听来的说法。

角色和人类不同,因为是同一性的集合体,所以无法改变。

而响来正在全国各地向路人询问,为什么他们可以若无其事地改变。

综合以上种种线索──

那家伙因为某种原因想要改变,但因为是角色所以无法改变?

「等等,阿曲你干嘛自己在那边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抱歉抱歉。」

接着,我把从佑真那里听来的话说给明澄听。

只见明澄皱着眉头不断沉吟,试图理解我的话。虽然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真的理解就是了。接着明澄直视着我,开口说道:

「唔,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角色』所代表的概念…… 或者应该说是存在本身是无法改变的意思?」

「大概就是那样吧。」

「但是,响来想要改变啊。」

「嗯,先不管她想不想改变,看来她就是在为无法改变而感到痛苦呢。」

「所以,我们必须帮响来改变,消除那孩子的苦恼,才能拿回我们的角色吧?」

「没错。」

「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吧。」

明澄终于说出了即使心中那么想,也不该说出口的那句话。

改变无法改变的角色。这确实是不可能的任务,甚至可以说简直像机智问答的题目。

「那么,要放弃你的角色吗?」

「…… 这个嘛──」

「不想放弃对吧。」

我们俩同时叹了口气,一起抱着头伤脑筋。

结果,话题似乎又回到原点了。

「但是,如果那个猜想是对的,那就能解释响来吸收我们角色的目的了。」

「什么意思?」

「你想想看,假如在有红色颜料的调色盘里加入蓝色颜料,不就会变成紫色吗?同理,假设把另一个别人的角色…… 比如童话妹之类的,混到响来这个角色里,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能变成某种不同的角色了?」

「调色盘理论啊。」

「听起来好帅喔。」

说到这里,我们互相用眼神传了个笑意。

「但是,这样做之后她还是没能改变。」

「不知道有没有让无法改变的角色改变的方法耶。」

「不知道。但是,在找到方法之前,童话妹是不会回到你身上的。」

「那可就麻烦了。因为,童话妹是我的.……」

讲到这里,刚才还滔滔不绝的明澄突然闭上嘴巴。

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听到她把话说完。

「先别说那些了。阿曲你也要赶快拿回十九岁的阿曲才行。不然就会留级,朋友也会离你而去喔。」

「说得也是…… 嗯,不过我昨天已经跟朋友们和好了。」

昨天晚上,我终于回想起来,比起维持什么自尊心,拥有一块栖身之地是更重要的事。

然后,我就在和佑真、阿海的三人语音通话中拼了命地道歉。虽然他们看不见,我仍然在房间里独自低头谢罪了好几次。佑真说:『我们没有生气啦。』阿海则用轻松的语气说:『知道就好啦。』来缓和气氛。我们一起笑了。那些家伙是真心在担心我。真的是…… 难能可贵的朋友。「总之,不赶快拿回角色可就麻烦了。」

我讨厌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

只是为了生存下去,才勉强假装和那种东西携手并进罢了。

但说到底,没有十九岁的阿曲会很麻烦,所以我也没办法。

「总之,得先想办法拿回我们的角色,也就是想办法帮响来改变才行…… 明天去跟佑真商量一下吧……」

「没听过那个名字。是阿曲的朋友吗?」

「怎么了?」

明澄露出一副在盘算什么的表情。

「我说,阿曲。你明天要去找人商量响来的事对吧。响来的事情也跟我有关,而且人多一点比较好想办法,所以明天我也在场会比较合理吧?」

「『你也』…… 等等,你该不会想见我的朋友?」

「我也在场会比较合理。」

「…… 喔。」

算了,我是无所谓啦。问题在于──

*

「…… 我可以回家吗?」

「不是你说要来的吗?」

「因为我不知道是那样嘛。」

在前往和佑真约好的专科学校附近大公园的路上,我们已经吵了起来。理由很明显。因为我刚刚才告诉她,佑真是童话妹的粉丝。

「没问题啦。」

「没问题个头啦。」

明澄半眯眼盯着我。我则是自信满满地回答:

「阿海那边我不清楚,但佑真可是很懂得你常说的那个『体贴』的人喔。跟他混那么多年,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 哦~」

明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情不愿地说:

「那,要是发生什么状况,我会立刻走人喔。」

我们边聊边走进了宽广的公园。阿海说要等到傍晚才会过来。总之我们和佑真约好的地点,应该是公园入口不远处的长椅…… 咦。

「明澄,那家伙已经到喽。」

「咦!不会吧,怎么办啊?」

「放心啦。」

我喊了「喂~」一声,朝穿成全身黑的佑真挥手打招呼。佑真缓缓转过身,挥手回应──

然后就这么僵住了。

「怎么了,佑真?」

朋友像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喂──」

「……」

「我有说过会带一个女生来吧。要不要介绍一下旁边这位──」

「咦,咦咦咦,咦咦──────────!」

突然怪叫一声后,坐在长椅上的佑真这才跳了起来。

这反应有两百七十分。

「咦,怎、怎么,咦,啥?」

「吵死了冷静点。」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明澄一脸不好意思地嘻嘻笑着。

佑真像是开关被关掉似的,瘫坐在长椅上。

「听成央说要带女生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没、没……」

佑真似乎想说些什么,还不时偷瞄明澄。

「…… 不,抱歉。我失态了,抱歉。应该有什么内情吧,而且你也暂停了活动…… 不对啦呃,总、总之我还是别问太多比较好吧?」

他发挥了所谓的「体贴」,在最后一刻煞住了车。

明澄依旧嘻嘻笑个不停。看来她知道佑真不是坏人了。

「我就说吧,明澄。再怎么样,佑真都不是那种会嚷嚷着:『咦!暂停活动的童话妹竟然背着粉丝偷偷跟男生在一起!为什么啊!!!』之类的家伙啦。」

「成央!」

佑真皱着眉头抱怨了我一声。

「啊哈哈哈。」

「…… 呃。」

「你是佑真同学,对吧?」

明澄客套地对佑真搭话。

「咦,是、是的!不对!…… 不是啦,没有错!」

「你太紧张了吧。」

「我有什么办法!」

「不用在意我的工作啦,没关系的…… 啊,还没自我介绍呢。」

她以客套的语气说道,瞄了我一眼,然后害羞地说:

「我是七曲同学的女朋友,明澄俐乃…… 今天还请多多指教。」

明澄微微歪着头说道…… 嗯?

「…… 现在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给我订正啦!」

明澄露出调皮的微笑。即使知道是假的,我还是感觉脸颊发烫。

明澄是、我的、女朋友──恋人。

「我和七曲同学从国中就开始交往了……」

「佑真你快捣住耳朵,全都是她在说谎。」

明明只是开玩笑,但喊出「说谎」两个字时,我还是感到一阵罪恶感和痛楚。

…… 我到底想跟明澄成为什么关系呢。啊,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佑真,你听我从头到尾解释一遍。」

之后,我花了二十分钟订正自己和明澄的关系,再花四十分钟解释响来的事,最后用了三十分钟说明我和明澄陷入的困境,总共花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嗯,大概就是这样…… 不过就算说了,这个状况还是太离谱,你应该听不太懂吧?」

佑真微微地苦笑。

「嗯,算是吧。完全听不懂。但就算没实感,我多少理解状况了。」

完全冷静下来的佑真开始平静地总结我们的话。

「也就是说,童话…… 不对。明澄小姐被响来的立体影像刺穿身体,从那天开始就没办法好好扮演『童话妹』了。然后成央也被响来刺,之后就没办法表现得像平常的自己。简单来说就是角色遭到夺走了。」

佑真完美地总结了我们的话,让明澄再次瞪大了眼睛。

「…… 佑真同学,你好厉害啊。」

「咦,哪里厉害?」

佑真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理解力有多高。

「算了,总之现在最需要找的就是…… 让因为同一性而无法改变的角色,用某种方法改变的办法,没错吧?」

「两百分。」

听到我这么说,佑真就微微一笑回答:「谢谢。」然后伤脑筋地皱起眉头。

「然而关键的部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得先去查查书才行,今天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不会,你愿意听我们说,我就很高兴了。」

「啊,明澄小姐……」

「明澄,你还真是有很多种角色性格呢。」

「阿曲你好啰嗦喔。」

就在话题告一段落时──

「喂~!」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喔,社长上工啦,阿海。」

明明是冬天,阿海却穿得很单薄。

「佑真、成央,还有…… 咦。」

他一现身就愣住了。

「喂,阿海,你没事吧?」

「…… 哇啊!暂停活动的童话妹竟然背着粉丝偷偷跟男生在一起!为什么啊!!!?」

「所以,你们三个是真的从入学典礼就认识了啊。」

在那之后,我们向阿海咨询了一下响来的事。果不其然他一脸状况外的样子。接着我们就开始随便闲聊。当明澄自己建议两人可以不用对她使用敬语后不久,话题就转移到我、佑真和阿海初次见面的事。

「对啊。入学典礼时,成央跟刚好在旁边的我搭话。」

「我也是我也是。老实说我还在烦恼要怎么交朋友,多亏成央帮了我一把呢~」

「哦~阿曲主动与别人打交道啊。」

明澄以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像那种人吗?我该主动的时候也是会主动的好吗。

「对对,成央那时候的态度很有趣呢。」

「咦,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明澄突然靠上去追问。虽然我没参与对话,却羞得脸都要烧起来了。只见佑真眼神闪闪发亮地说了起来。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聊聊?啊,不过当然入学典礼的经验很宝贵,如果你想跟其他人说话,尽管直说没关系……」

「哈哈哈哈哈。真的超像的耶,佑真。」

「你们别闹了!」

…… 完全不想回想起来。我宛如逃避现实似的瞄了明澄一眼,只见她用手轻捣着嘴嘻嘻笑个不停。看起来她听得很开心。

「阿曲,你跟国中时期差好多喔。」

「啰嗦啦。」

当他们把我入学典礼时的事全抖出来后,佑真突然有点寂寞地低喃:

「真的,最近的成央感觉像变了个人。」

「抱歉喔。我也被夺走角色了。」

「唉,我不是要责怪你啦。最近的成央其实也挺有趣的。」

不过呢──佑真用认真的语气接着说:

「如果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现在这样,我们一定不会变成朋友吧。」

「……」

「会体贴人,在奇怪的地方有些功利,很珍惜朋友,偶尔很胆小,做事之前会好好考虑。一定是因为有那样的十八岁成央,我们三个才能成为朋友…… 说说而已啦。」

抱歉,把气氛变得这么严肃。佑真就此结束了话题。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那些话莫名地触动了我的心。

「我也一样啊~我就是中意为人自由奔放,但感觉很会为人着想的成央。」

阿海也赞同佑真的话…… 这样啊。

入学典礼那天,我讨厌自己营造出来的角色。就连现在也很讨厌…… 但是──

如果没有我塑造出来的自己,或许就无法与他们成为朋友,或是一起干蠢事了。当然也不会有如此珍贵的栖身之地。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的角色,十九岁的阿曲,或许比我自认的还要──

「成央。喂~成央!」

「哦、哦哦,怎么了?」

被阿海拍了一下肩膀,我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我们在说差不多该回家了。」

「啊,也是。天色都暗下来了。」

如此决定之后,我们四人便走出公园,来到车站前。

「那么,今天谢谢两位了。下次我请客。那,我跟明澄要走这边……」

「等一下。」

就在终于要解散的时候,明澄用紧绷的声音叫住了我们。

「明澄小姐,怎么了?」

在一脸茫然的佑真面前,明澄她──

两手放在前面,静静地低下头。

「…… 咦、咦!等、怎么了?」

「抱歉,我破坏了你们的梦想。」

清澈、紧绷的声音。

我发出「哦」的一声,瞬间就明白了一切。没错,明澄就是那样的人。

她对让境童话粉丝看到境童话以外样子的事产生罪恶感。

「就算发生了很多事,佑真毕竟还是童话妹的粉丝嘛。我本来不该让你看到这副模样。这样做是不对的。」

佑真一脸茫然地听着明澄说话。

「所以,对不起。」

不到十秒钟的沉默。就在我想着差不多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时,佑真用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对明澄说:

「虽然不太懂是怎么回事,总之你先抬起头吧。」

过了一会儿,明澄慢慢抬起头,佑真坚定地直视她的双眼。

「我喜欢童话妹。比每天的三餐更喜欢喔。」

仿佛告白的话语回荡在黄昏的夜空中。

「我可以稍微说说自己的事吗?…… 我是高中毕业后才来东京念专科学校的。朋友人数从零开始,那里人又多,老实说,头三个月左右,我跟成央和阿海的关系也只是普通朋友。该怎么说呢,就是什么都不习惯。」

听到他的真情吐露,明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那种时候我都会不停地反复观看童话妹的视频。从直播到电视节目,一集都没错过…… 该怎么说呢。我是被童话妹拯救的…… 不对,好像也不是。大概不只那样而已…… 对了。」

佑真顿了一下,直直望着明澄说道:

「童话妹是我的生命意义。不知不觉间,她渐渐地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是童话妹帮助我活了下来。绝对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相信肯定有好几万人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所以!」

明澄睁大眼睛,望着加强了语气的佑真。

「请千万别说你破坏了我的梦想。就算状况不佳,就算离开演艺圈休息一阵子,就算展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面貌,就算明澄小姐因为禁药被逮捕!即便如此,童话妹永远都是我的梦想!就像已经停止活动的响来,至今依然是我的星星。」

「……」

「…… 呃,好像有点太激动了。抱歉,吓到你了吧…… 呃,咦?」

泪水几乎要从明澄那双大大的眼眸中满溢而出。看得出她拼命地忍了下来。

「谢谢…… 你。」

「咦?」

「我是不是,成为了别人的栖身之地呢?」

明澄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手心上。

「我是不是,找到了栖身之地呢?」

栖身之地──她以颤动的嗓音说出的这个词,对她而言仿佛具有无比的重量。

*

迟了些的晚餐。明澄家附近的家庭餐厅。

「唉…… 总觉得,今天发生了不少大事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明澄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你交到很好的朋友呢。要好好珍惜他们喔。」

「…… 是啊。不用你说,我也会爱他们一辈子啦。」

「那种说法有点恶心耶。」

「啊?」

打闹般的对话、舒适的气氛,还有──

「阿曲,我啊──」

今日留在心中的确切感受。

「觉得成为童话妹真是太好了。虽然我讨厌那个角色,但还是很珍惜她。今天听到佑真说的那些话,我才察觉到这点。」

明澄爱怜地用手梳着自己的头发。

「童话妹是属于我的,但不是由我来决定的存在。不知不觉间,她甚至成为了别人活下去的理由,是他们重要的栖身之地。」

她把佑真所说的「活下去的理由」这个词,换成了对她来说的「栖身之地」。两者都是很有分量的词,对说出口的人而言毫无疑问地深具意义。

「当然了,也是我自己的栖身之地。」

明澄说完,像是要自我确认似的点了点头。

「暂停活动之后,我收到了好多讯息。虽然也有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但大部分都是喜欢我的人写来的鼓励或感谢…… 如果这还不算是栖身之地,那什么才是呢──我不禁这么想。」

接着,明澄直视我的眼睛宣示道:

「所以,童话妹对我来说很重要。」

「嗯。」

「我终于,喜欢上童话妹了。」

明澄爱怜地握紧交叉的十指。

不知为何,连我都感到一股温暖…… 所以,这股感情一定是货真价实的。

我打从心底想要支持境童话,支持明澄俐乃。

「我呢,好像也在想差不多的事。」

「…… 咦?」

「如果没有十八岁或十九岁的我创造出来的自己,就不可能跟那两个家伙成为朋友。那东西…… 就算我再怎么讨厌也没意义,那终究是我珍惜的东西。一定是如此。」

「感觉有点不像阿曲会说的话呢。」

「是吗?」

什么样才算是「像我」呢?我不经意地思考起那种哲学性的问题。

不过,那一定不是只有我能决定的。当然也无法由其他人决定。应该是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与我有关的人一点一滴决定出来的吧。如果对明澄这么说。她会不会笑我想太多啊。

「我们果然还是需要角色呢。」

假如把今天的领悟告诉响来,她会怎么说呢?

她会称赞我们陷入苦恼吗?或者,她会生气地说我们终究还是堕落了呢?

……………… 嗯?

「我说,明澄。」

某个念头在脑海的角落触动了我。我拼命追逐着那个念头,深怕它从眼前溜走。

响来、角色、自己无法决定的事物、同一性。

那家伙…… 响来这个角色,究竟是谁创造出来的呢?

「创造出响来的人,真的只有我们吗?」

「怎么突然说那种话?那当然是阿曲你想出来,由我扮演的角色啊。」

「不,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一直看着响来,听着响来的人们。

真的可以说那些自行对响来做出诠释,并且乐在其中的苦恼者们没有创造响来吗?

「虽然创造出童话妹的是明澄你没错,但最终塑造出童话妹这个角色的是其他人…… 就像佑真他们那样吧?」

「嗯,刚才也说过那种话。」

「这就和十九岁的阿曲一样。角色的形成,或许也包含了大家对我的印象。」

「嗯,可能吧。」

「那么响来不也一样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明澄沉默下来,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微微张开双唇。

「那么,响来她…… 真的无法改变吗?」

「…… 嗯,我也正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创造出响来的人,的确是我和明澄没错。但是,应该不仅是如此。

我们是不是忽略了那两百万名苦恼者的存在?

粉丝们自行诠释、想像出来的响来形象。那真的能说只是赝品吗?可以说两百万人心中的响来形象全都是赝品,只有我们公布的响来才是本尊吗?…… 怎么可能。所谓的角色,正是因为有人在看,才得以成立的存在。

就像──包含合成语音软体的包装封面在内的几张插图,声音和年龄等简单的设定──刚开始只是这种存在的初音未来,在各种人创作出数十万首歌曲、二次创作的图片和漫画,以及自行诠释出的形象全部混合在一起之后,这才形成了今日「初音未来」这位具有庞大魅力的少女。既然如此,响来一定也是如此。

「如果能改写大家对响来的诠释,或许就能反过来改变响来本身也说不定。」

不知为何,我兴奋地扬起了嘴角。心跳声吵得要命。

*

『成央,你猜对了!』

佑真的联络,是在过了整整一天,当我正在看响来视频的时候传过来的。

「猜对什么?」

『就~是~成央你昨天说的话啦!』

昨天说的话。我瞬间回想了起来。结果,后来想了老半天,却怎么样也得不出答案,最后只好打电话与佑真商量。

「真的假的!快跟我详细说说!」

『就算你不问,我也要说啦──』

佑真听起来似乎有些亢奋。

『先说结论,成央你的假设或许是对的。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后,我查了很多资料。其实我之前顶多只读过一本相关书籍。但这次仔细一查发现关于角色这个概念的书真的很多呢。』

「然后呢?」

『我浏览了几本之后,发现成央你说的──角色是由大家的诠释构成的这个说法,跟现代文化论中所谓的「角色图像──角色人格模型」很接近。』

「抱歉,突然就听不懂了。」

『嗯,用漫画来想像或许最好理解。』

「漫画?」

『嗯。举例来说,就像是漫画中的「主角」。漫画里有很多格子对吧。那些格子里画着表情和动作各不相同的「主角」。如果有一百个格子,就有一百种不同的画面存在。』

「也就是说漫画里有各种不同样貌的格子吗?」

『就是那个意思。但就算没人说,大家也都知道每个格子里画的角色都是同一位「主角」。这条共通的轴就是角色的人格。而这种单一的角色人格,其实是在刚才提到的每一格画面先存在的情况下而建立起来的。这里所说的格子,并不只是漫画里的画格,还包括非官方的二次创作、读者自己的诠释等等所有和这个角色相关的一切。』

「也就是…… 什么意思?」

『就是无论二次创作、人们的看法或诠释,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角色!成央你没读过书就能想到那种观点,太厉害了!』

「那么,就像昨天说的,如果能以新的诠释改写响来这个角色,响来就能改变吗?」

『当然了,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会怎么样还不知道。不过话说回来,到现在与响来有关的一切本来就超乎现实嘛。』

佑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改写这个诠释?』

「…… 像是举办演唱会之类的。」

『你说的演唱会,是指响来的演唱会?』

「对。办一场盛大的演唱会,彻底利用社群网站的影响力。把长大后的响来粉丝,还有当时还不认识响来的人的新诠释全部集合起来,反映到响来身上。这样一来就能改变响来。」

『…… 有意思。』

「还有,我有个要求。」

『什么?只要够有趣,我都会听你的。』

即使隔着电话,我还是向佑真深深一鞠躬。

「希望你和阿海也能来帮忙演唱会的举办。」

佑真沉默了大约三秒钟,然后轻声一笑。

『我超爱这种事的。』

*

响来终于在全国掀起话题了。

每次有视频上传,就会引发各种猜测,猜测又会引来更多猜测,话题占据了网路新闻版面,甚至连电视台都开始报导响来的消息。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话题。

『你为什么会改变呢?』

然而,无论引起多大的话题,响来诉说的话也没有改变。

毫无疑问。响来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执着于「无法改变」和「改变」这件事上。

既然如此,我们能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

高层公寓的某间屋子里。我坐在沙发上。明澄不在身边。

她现在正受我所托,去一间得走一段路的中式餐厅买外带。本来跑腿的工作应该是我来做,但今天我任性地要她帮忙。

「…… 抱歉了,明澄。」

我们现在该做的不是跟响来敌对,而是跟她谈判,建立暂时的合作关系。

就算为了改变响来,为了夺回我们的角色,而要强行举办她的最后演唱会。如果没有响来的合作,怎么想都不可能做到吧。

但是,跟响来合作就有被夺走角色的风险。所以,原本打算至少谈判这部分由我独自处理。但是明澄说:「这也是我的问题。」坚持不肯退让。因此,我打算趁明澄不在的时候,先解决掉危险的部分。

「响来,出来吧。」

她曾经说过,只有盼望见到她的人,才看得见她的存在。

…… 既然如此,在这个我发自内心需要她的情况下────

「爸爸,怎么了?」

视野突然一亮。

在我呼唤之后,过了没多久,浅蓝色头发的少女立体影像就出现在桌子上。

「…… 唷,好久不见了。」

不管看几次都很不习惯。

「你是不是想对我抱怨几句?」

「超想骂人的好吗。多亏了你,我的人生规画变得乱七八糟…… 但是──」

我坚定地直视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我不是为了那种事才叫你来。今天是来谈判的。」

「谈判?」

响来歪了歪头。

「就直说了──我能改变你。」

「…… 你、在、说什么?」

那眼神明显地动摇了。啊,你果然──

要下手就只能趁现在。

「我能改变响来这个存在。真的,我向神发誓。」

「………… 我可以从眼睛看出谁在说谎。爸爸好像是认真的呢。」

「是啊,我还有个详细的计画。」

所以──我如此说道,便深深地低下头。

「作为改变你的交换条件,希望你能暂时跟我们合作。为了改变你,我想举办响来企画的最后一场演唱会。」

漫长的沉默。快要窒息了。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响来她────得意地笑了。

「那就是你要谈的事吗?」

「…… 对。」

「那么,谈判成立。我没有理由拒绝。」

「…… 谢了。」

「相对的────如果你背弃约定,我这次就不会手下留情喽。」

「你之前有手下留情过吗?」

总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竟然能跟一直以来无法沟通的响来,像这样正常地对话。

想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我不禁顺口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说,响来。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改变自己?」

「因为──」

她垂下头,不甘心地眯起眼睛。

「号称是改变,但实际上大家不都是堕落了吗?」

接着,响来像是要倾吐积压已久的情绪似的开始说道: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大家后来都变得判若两人。」

话语的尽头如晕开似的轻颤着。

「就连站上演唱会舞台的苦恼者代表们,也变了。大家都抛下一切苦恼,若无其事地改变。改变之后,还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她紧紧握着拳头。

「那个哭着说不想继承家业,想决定自己人生的高中女生…… 去年,和她的妈妈一起站在山门口,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 啊,嗯,人就是这样嘛。」

「那个说喜欢上从小学时期就很要好的女性朋友,又害怕破坏目前的关系,但还是想在国中毕业前表达心意的男生…… 才刚上高中就和别的女生交往了。他和之前喜欢的那个女生还是老样子,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

响来在话中不时地停顿,接着又看似悲伤、不甘心地继续诉说着。

「我以为过去创造我的人,是既特别又闪闪发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人物…… 但是,过了一年后他就变了。沦落成普通人,还若无其事地接受这点,和普通人在一起,普通地笑着。」

「原本最讨厌任何妥协和敷衍的妈妈,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只为了逃避自己的软弱而活。」

充满感情的热度,话中带刺的嗓音。仿佛在责备他人般的言辞交锋。

接着她──像是要藏起脸似的低下头。

「那样我无法接受。所有人都堕落了。还若无其事地笑着谈论这件事………… 那是错误的。那种样子,很丑陋。」

「这样啊。」

时间静止了。我纯粹地应和了一声。

下一个瞬间,低着头的响来像是弹起来似的望向我。那是一双表现出「难以置信」情绪的眼神。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被轻轻带过,对我感到轻蔑吧。

但是…… 不对。响来感受到的痛苦、苦恼、伤痛,透过那声音的颤动全都传达给了我。令人心痛到无法直视。但正因为如此。

我真正该拯救的,不是那股憎恨和愤怒。

「所以,你想知道的是──」

响来望向我,睁大了眼睛。

「明明自己无法改变,其他人却能轻易地改变的原因。想要透过自己的改变,去理解大家逐渐改变的真正原因吧。」

这不过是我的推测,但是──

比任何人都正确而无法改变的她没有反驳,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想了解大家的想法,想要改变自己。

「…… 是啊。」

响来的嘴角扭曲,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因为,一个人是很寂寞的啊。既然如此,那不就会让人想弄清楚吗?」

「是啊。你是对的。」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着,为她加油打气。

「希望你能获得满意的答案。」

之后,我和响来闲聊了一会儿。总觉得好像在跟昔日的自己对话,内心深处有种麻痒感。然后,在我认为明澄差不多要回来,打算结束话题时,响来像是看准时机般咻一声消失了。

「阿曲!来吧,一边吃中国菜一边跟响来谈判吧!」

像是跟响来交换似的,拎着袋子的明澄干劲十足地回来了。

「谈完了。」

「…… 什么谈完了?」

「谈判。」

「…………」

「哎,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一个人谈的话会比较方便──」

「阿曲,你没事吧?」

明澄似乎一下子就掌握了状况,露出关切的表情问道。

「嗯,很顺利喔。」

「不准再这样做了。」

「…… 咦?」

「不要再独自背负危险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

明澄带着一丝寂寞的神情生气地说道。我们对上了视线。

我也不想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但很抱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会注意的。」

「…… 真是的。」

明澄没有再追究下去。

之后,我们便分享着中国菜,慢慢地重归于好。

「阿曲从以前就很爱在我面前表现呢。」

「…… 才没那回事。」

明澄眯起眼睛,用眼神逗弄着我。她那变化多端的表情是原本就有的吗?还是在不知不觉间从演艺圈学来的呢?

「说真的喔~阿曲老是在奇怪的地方保密呢。」

「是吗?我身上什么秘密都没有喔。」

明澄直直地凝视着我,仿佛一位母亲盯着恶作剧的小孩。

「…… 唉,干嘛啦。」

「阿曲还有事瞒着我吧?」

听到这句话,我在脑中搜寻了一下,但是没找到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 我想,应该没有吧?」

明澄没有回应我的话,只是玩着手机。

…… 咦,该不会惹她不高兴了?正当我这么担心,想说些体贴的话时──

明澄像是水户黄门举起印笼似的,秀出手机的画面给我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subscribe──1207。

上面显示着古怪的视频上传者名称,以及寥寥可数的订阅人数。

画面上显示的,毫无疑问是──

「…… 你,这个…… 为什么?」

「只是凑巧发现的喔。」

────那是我从一年前开始经营的 YouTube 乐曲上传用帐号。

这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 只是为了好玩才创的帐号。

我一直对自己说,这只是打发时间用的娱乐,就这样得过且过地持续到今天。

「什么凑巧…… 这种小到不行的帐号哪有可能凭巧合找到啊。」

「也许真的不是巧合喔。我有次刚好想听钟摆匠首张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就搜寻了一下。然后发现有人自弹自唱──」

我不知道该把胸中这股无处释放的黏糊糊感受丢到哪里,只能一个劲地低下头。

「刚一点开,我就被那个跟阿曲一模一样的声音逗笑了。而且连名字都叫转角…… 阿曲最喜欢那首歌了呢。」

「…………」

「发现那首歌的时候,总觉得好开心。我想,原来自己不孤单啊。」

那耳语般的声音,比任何壮汉的吼叫都还要清晰地在我脑中回荡。

「阿曲最近做的曲子,我全部听过了喔。」

啊啊,脑中嗡嗡作响。明明根本不需要动摇的。

打从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认定这是打发时间用的活动。多余的热情和误解,早在十五岁那天就抛下了。但我还是怀抱着不安,所以屡屡提醒自己别抱持无谓的期待。

因此,我选择的生活方式,应该是万无一失的才对。

「魔术师的奶茶圆舞曲。那首歌超棒的。」

…… 然而,若是连这么一句话就能让它崩溃──

「对我来说,是全宇宙第一名喔。」

若是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肯定,眼眶就热了起来──

「阿曲果然很酷呢。」

就代表了,那种决心全都是纸糊的。

「…… 别说了,我快羞死了。」

我紧绷着眼角,拼命压抑几乎要从松开的缝线溢出的那滴感情。

倘若再多说一个字,再发出一个声音,我一定会当场哭出来。

明澄得意地微笑着。像是掌握了全世界般傲慢地看着我。

「我说,阿曲。没想到你竟然随便玩玩就能做出这么棒的东西呢。」

声音释放而出。如今再逞强也没用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尽管如此,就算只是装模作样,我还是继续逞强。

「对啊。全都是消遣。只是打发时间罢了。真抱歉啊,只是打发点时间就做出了杰作。」

啊啊,好逊。有够逊。逊到了极点。

一个大男人竟然说着这种话,整个人却哭得一蹋糊涂。

那双眼神依然温柔。明澄伸出双手,冰凉的触感碰到了我的脸颊。

如丝绸般的白皙手指,拭去了我的泪水。

「就是因为阿曲又逊又帅,才会一直对自己有所期待喔。」

啊啊,好耀眼。这也没办法,毕竟眼前已模糊成一片。

「就算阿曲放弃自己,我也不会放弃对阿曲的期待。」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愣愣地看着。

「我说,你要办响来的最后演唱会吧?」

「…… 是啊,是,没错。」

「既然如此。」

明澄可爱地笑了。

「我们两个来把当时没能做到的事,轰轰烈烈地大搞一场吧。」

*

停滞于一个人世界的生活,如今变成了五个人,开始转动。

为了举办这场最后的演唱会,我列出了该做的事。

租借场地、筹措资金、还有制定企画。我也跟佑真和阿海商量了这件事。

从结论来说,他们两个都愿意帮忙。佑真纯粹是觉得有趣。而且他也想帮明澄的忙。而阿海说要还我人情。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他有欠我什么。

阿海透过他那神秘的人脉,为场地的租借四处奔走。

佑真则是建议我们利用群众募资的方式,向对于此刻在全国引发骚动的响来产生兴趣的人们募集所需的庞大资金。

不过要做到这点,我们必须尽快把话题吸引过来。

于是,我在社群网站上创立了一个帐号。

【响来代理人】………@magarikado21。

名字是「响来代理人」。个人简介写着我是响来的原创者,正与响来住在一起。我把所有认为具有爆点的资讯全都塞了进去。

然后,为了增加可信度,我在第一则推文中附上了一支视频。

『唷,响来。』

『………… 爸爸,你是怎么了?很恶心耶。』

『别那么说嘛──我们不是都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呜呜。』

『………… 今天的爸爸果然很奇怪,你在打什么主意?』

充满生活感的三坪自家房间。阴暗的房间里,散发微光的响来和戴着面具的我。

视频长度十三秒。六百三十九万播放次数。十一万转推。

我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掌握大致规模的数字,让我看了只能干笑。全日本的人都在看。光是那些视线,就给我强烈到刺痛的感受。我的手在颤抖。

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几秒钟。但对一亿人而言,这肯定是令人难以相信眼中所见的几秒钟。因为,那个「响来」正悠哉地待在某个人的房间里。还称呼标榜是「原创者」,戴着面具的男人为爸爸。

「阿曲,还剩两分钟,准备一下。」

然后,今天将是最后一击。桌上放着一个火男面具。我等一下要开直播。拜托大家赞助几天后开始的募资行动。

『我将在十二号的晚上七点进行直播。到时候会拜托大家一件很重要的事。响来也会登场,要来看喔。』

这样短短的几行字已经遭到转发了好几万次。不可能没人来。

我用双手「啪」地拍了一下脸颊。这才有种清醒过来的感觉。

面前摆着明澄准备的小型高性能摄影机。望向前方。只见明澄的脸上挂着笑容。

她以拍手代替打板声,好戏上场了。

「…… 哦,开始了吗…… 请各位容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大家好,我就是推特上的响来代理人本人。今天请各位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大家。」

萤幕上显示着同时观看人数────十万人。

发现自己竟然对如此庞大的数字毫不吃惊时,不禁笑了出来。我在面具底下面对镜头,开门见山地说:

「关于这个拜托,我就直说了,是钱。几天后,我将在群众募资平台上发表一项企画案。内容和响来有关。这是关乎响来未来的大事,还请各位与我一起成为共犯。拜托大家务必关注这项企画。」

我夸张地拍了一下手。以此为信号──

镜头前────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位浅蓝色头发的少女。响来正一脸疑惑地望着镜头。「咦,响来?」「响来!」「真的在耶!」「是怎么做到的?」「探头看的样子好可爱。」聊天室高速卷动。观众的激动程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指数增加。

很好,尽情起舞吧。闹得愈热闹愈好。

响来依照我的指示,一脸不情愿地在镜头前立正站好。

「请、多多、指教?」

她可爱地轻轻鞠了个躬。仍旧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然后,我们以响来代理人的帐号宣传了一个标签。

#我与响来。

我们告诉大家,请先准备好与附有这个标签的响来粉丝图、粉丝信,甚至是自己的诠释文或散文之类的也可以,总之先别在演唱会当天之前发出来。并旦暗示到时候将会发生有趣的事情。多亏这项宣传,拜托大家使用标签的推文瞬间被广泛转发,不过关键的作品投稿却寥寥无几。也就是说,一切都按照计画进行。和明澄两个人并肩奋斗的日子,有一点点像那个时候。有着最盟心的那段时期的味道,令人兴奋得不得了。

「接下来呢,差不多也该开始着手准备『那个』了。」

除了制定演唱会的企画案之外,我们还有一项非常庞大的作业等待处理。

创作新歌。

既然打着响来企画最后演唱会的名号,歌单若全都是既有曲目就太不像样了。真要说的话,我们需要一首歌曲让所有人都能理解到「这就是『响来』的终点」。

根据消去法,这首歌曲只能由我负责,问题在于歌词。

歌词的内容直接关系到我们要传达的讯息。新歌的歌词可说是让最后演唱会之所以是最后演唱会的最后关键拼图,这种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那时候的歌词都是我们两个一起想的呢。」

「嗯。所以呢……」

明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如果阿曲你愿意,我想我们两人再一起创作看看。」

我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但是,能够从明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高兴得要死。所以──

「好啊。一起写出最适合那家伙最后一次登场的歌词吧。」

「…… 嗯!」

就这样,我们用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制作方式开始作曲。

「不过喔,具体来说要用什么样的歌词比较好?」

「这个嘛…… 例如我们想传达的想法,或是观众想获得的感受之类的?」

「真要说的话,希望两者都能满足呢。」

明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原子笔做了纪录。

「大家现在应该都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吧。因为即使在响来计画中断后,大家仍然一直生活到了现在。既然如此,我想写出呈现了那些时间的歌词。」

明澄的那种想法不可思议地打动了我的心。

空白的时间。响来计画中断后的两年半。

大家应该逐渐有所改变。

「嗯…… 我们能做的,大概就是从我们自己与过去不同的地方,去想像观众们的变化和空白的时间吧?」

明澄点了点头。

「那么…… 这个嘛…… 我们现在该做的是──」

明澄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微笑。

「分享彼此不知道的这四年,取回那段空白吧?」

*

从隔天开始,我们就展开了歌词写作的集训。那是一趟将对双方有着重要意义的地点都绕一圈的旅行。

首先从我认识的明澄这四年开始。我心中混杂了想知道她这四年过着什么生活的纯粹好奇,以及害怕知道实际状况的两种情绪。

「明澄这四年一直有上直播和电视,但那些地方大概是不能进去的吧。」

我纯粹只是问问,明澄则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说:

「我并不是一直都待在那种光鲜亮丽的地方喔。在我的记忆里,大多是一个人待在家,或是独自出去散心。所以,你就陪我去那些地方吧。」明澄第一个带我去的地方,是都内的 KTV。在柜台听到需要会员证时我还慌了手脚,结果明澄就顺手把手机递给店员。

「…… 金卡会员耶。」

不知道明澄在我不在的世界里,累积了多少独自一人的瞬间。

我们经过饮料吧,并肩走到狭窄的包厢。

「阿曲,你要唱什么歌吗?」

「不用了,现在是认识明澄这四年的回合,加上我就没意义了。」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喽。」

说完,明澄就熟练地操作起点歌机…… 说起来,我们当时明明玩了那么久的音乐,却从来没有两个人来过 KTV。不知道明澄会唱什么样的歌呢。是可爱的歌曲、很有女孩子味的歌曲、还是酷酷的歌曲或是清新的摇滚。我们常听的另类摇滚。感觉唱什么都很适合她,所有的歌都会变成明澄的歌。

然后,她毫不犹豫选的第一首,是我没听过的歌。喇叭放出的是激烈的乐团演奏与清澈的钢琴旋律共存的奇异歌曲。

明澄以能听见呼吸声的气势深吸一口气,然后嘶吼般的唱了起来。

「去死吧!马上去死!像你们这种东西!明明一点价值都没有啊!」

我愣住了。明澄以着魔般的眼神盯着萤幕,继续唱着。

带着有如愤怒、有如失望,又像是悲伤的颤动,她拉长了音,歌声渐渐消失。

之后她又继续演唱那种充满一连串咒骂的曲子,直到歌曲结束。

一瞬间的沉默。接着仿佛要填补这阵空白,包厢里播放起 KTV 专用的综艺节目。

…… 感觉不说点什么不行。但是,话到嘴边时却说不出口。情急之下,我开始鼓掌。

一次又一次,不断地拍手。我和明澄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弯成了新月的形状。

「啊──!不错喔!感觉不错耶──!」

明澄就这么开着麦克风,露出虚脱般的微笑说:

「有种我的声音终于被人听到的感觉。」

不不,如果只是想找人听你唱歌,我随时都可以奉陪啊。

「…… 这首歌,是你的回忆吗?」

「有时候,我会在录音现场的后台被完全不认识我的家伙否定人格。或是在社群网站上看到有人写『童话妹的声音听起来就很烦』。每次遇到那种事,我一定会来这里唱这首歌。现在偶尔也还是会唱。一边哭一边大喊,光是这样就能让人神清气爽。不管被伤得多深,我都觉得奋战到

最后的自己才是赢家。」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害我不知道该抱持什么样的感情才好。在我背弃明澄,过着安稳生活的这四年间,她一直暴露在恶意和无情的残酷言语之中,即使受了伤,仍然挺身反抗。试图战胜那些东西。

那景象让人太过痛心,但同时又耀眼无比。

等回过神时,我已再次鼓起了掌。

「…… 阿曲?」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若想称赞她的歌声、她这四年的时间、她的人生。无论拍再多手都不够。

「…… 别拍、了啦。很、丢脸耶。」

明澄如此说道。

──泪流满面的她,哭了。静静地,表情没有扭曲地,流下了泪水。

「听到好歌,就应该鼓掌。」

「谢谢…… 谢谢你,阿曲。」

「我只是想鼓掌才拍的。」

我也隐约地明白了她之所以落泪的原因。我也有同样的经验。

一直以来只能独自处理的感情,突然被他人捧了起来,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潸然泪下。

之后,明澄又继续唱了很多歌。叙述一个女孩对迎接早晨感到厌烦不已的歌。渴望自己的死能拯救世界的少年之歌。不断重复着「你很了不起喔」这种正面肯定的歌。每当明澄唱完一首,我便会送上夸张的掌声。那里面,塞满了明澄四年来的苦恼。我能做的,只有聆听她的歌声并给予掌声。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像自己对十五岁的明澄、十六岁的明澄、十七岁的明澄、十八岁的明澄、十九岁的明澄伸出手,将她们的人与内心紧紧拥入怀中──以这样的心境不停拍着手。明澄哭了,哭完之后又再次哭出声。不过,她的表情也逐渐安稳下来。

「说不定,我其实是希望有人发现自己,才会那么努力。」

那是有些缺乏自信的低喃。我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对,应该不是喔。我觉得,明澄终究还是为了自己而努力奋斗的。一直以来都是。」

我这么一说,明澄又露出有点要哭出来的样子。

结果,我们那天就像是要把唱到饱的时间用到最后一秒钟似的。最后还唱起了以前响来时期的歌曲。由我们两个人一起合唱。

「其实呢,我到现在还是一直在逃避响来。」

「毕竟她很可怕嘛,这也是没办法的。」

听我这么说,明澄轻轻摇了摇头,温柔地说:「不是喔。」

「我之所以会害怕响来,并不是因为角色被夺走了。而是每当看到那孩子,就会觉得十五岁时的自己很美。仿佛那个样子才是正确的,现在的自己是错误的…… 所以,我才会害怕。」

响来是我们十五岁的结晶。所以,明澄害怕直视过去的自己。

因为一旦承认那份光辉,如今的自己就会显得无比肮脏。

「那个时候啊,我们会为了不确定的东西而努力呢。但是,现在又如何呢?」

那句话的碎片也刺进了我的胸口。那时的自己有着坚定的信念与价值观。那么…… 现在呢?

「童话妹这东西啊,其实原本就是我为了放弃一切而创造出来的角色。」

在那之后,我们持续着探索明澄的旅程。基本上就是一边做着明澄那时做过的事,一边听她讲解。然后两个人一起做笔记,将想法化为歌词。

比方说,我们去了明澄常去的漫画咖啡厅。据明澄所说,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常常会躲进故事的世界。我们挑选她当时读的漫画,拿了第一集来看。几乎都是少女漫画。不知为何,我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某一天,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夜间的道路上散步。明澄难得跟我聊了她讨厌的东西。喜欢的东西和讨厌的东西。到头来,连结我们的就是这两样。

然后又有一天,明澄带着我走在街上,连目的地都没告诉我。

那天的明澄,身上的气氛与平常有点不一样。

「我说,明澄。这种偏僻的巷子能有什么────」

她默默地带路,我则是乖乖地跟在后头,随后出现在眼前的是──

「…… 唉…… 等、等一下。」

一栋栋城堡般的建筑物。挂在外面的招牌上写着「休息四千八百圆起」的字样。

虽然我没来过,但不管怎么看,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爱情宾馆街吧。

…… 不会吧?

这趟旅行,是为了填补这四年来我对明澄的未知空白。如果这里就是她口中的回忆之地…… 脑中充满了负面的想像。

比方说,假设这四年来有个男人一直在身边扶持她。而我现在得听她述说那段故事──

「阿曲现在是十五岁的阿曲,这对你可能有点太刺激了。」

明澄与我四目相对。或许是我多心了,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好妖艳。

「阿曲。」

明澄打断了我………… 然后开心地捧腹大笑。

「哎呀,怎么可能嘛。就算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不会说的喔。」

「…… 是、是啊。没有啦、没有啦。这点我当然知道。」

「阿曲好可爱。」

身体瞬间放松下来。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真的是个回忆之地喔。」

明澄傻眼地放松了脸部表情。

「以前工作不太顺利,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有个人会听我倾诉,给我意见。就算每天被我叫出来也完全不会生气,所以我很信任他,什么事都跟他说。」

她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带我来到这里。」

「……」

「刚好就是这附近的巷子。」

我有种被推落深渊的感觉。

「…… 然后呢,最后怎么了?」

「我说要报警,奋力逃走了,他也没有追上来喔。」

听到这番话,安心感与对自己的羞愧同时涌上心头。

明澄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却若无其事地过着高中生活…… 连明澄遭到背叛这件事,我都一无所知。

「算了,这件事就别提了。」

明澄一脸欲言又止地注视着我。而我却还没办法转换心情。

「然后呢。我今天有件事想做……」

一瞬间,我脑中占据了某种荒谬的妄想,随即连忙将那些念头全部赶出脑海。

「…… 那个,虽然我其实也没有放不下那件事啦………… 只是从那之后,就算遇到值得信赖的男性,就会…… 就会觉得,他们会不会也是那样的人,让我有点,害怕。」

明澄断断续续地,但还是认真地组织着话语。

「所以,我今天想跟阿曲走过这条街。」

她抬起眼睛,怯生生地仰望着我。

「…… 走过这条街?」

「嗯。走在这条街上,然后,直接走过去……」

听到那番话,我终于明白明澄想做什么了。她并不是在怀疑我。不过,她还是想透过另一个层面,以手中的触感确认信赖的形状。

老实说,我毕竟也是个男人,并非没有那样的想法和欲望。

但是,如果拿来与失去明澄相比,我死也不会做出那种选择。

「那么,我们就慢慢走吧。」

当我说完──明澄就露出有些湿润的眼神,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俩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在爱情宾馆街上。放空地望着流过视野的灯光和霓轩灯。静静地看着一对对情侣牵着手,然后进入城堡。

不知为何。仅仅是这样,就让人感到无比的幸福。最重要的是,我很开心得到她的信任。这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但是──

「我说,阿曲。」

「怎么了?」

「──难道,我不能跟阿曲一直在一起吗?」

用着寂寞、不甘心、浓缩了无数苦恼的声音。

明澄说出了那句话。在这个场合,我绝对得说点什么才行。但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我感觉在那句话之中,隐含着比言语更深刻的某种东西。

「…… 抱歉,忘了吧。先别管这些了,明天开始就轮到阿曲的回合喽。」

我始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于是,歌词写作集训的行程就这样过去了一半。

老实说,我的回合有些乏味。只是带明澄去逛了与朋友聊天的车站前面之类的地方。即使如此,明澄看起来仍然很开心。就在歌词大致完成的时候,为了进行润饰歌词的最后作业,我们两个光荣地返回母校。当然了,事先有确实拿到许可。多亏正值寒假,校内没什么学生。于是在认识的老师帮忙之下,我们悄悄地进入了学校。而在走遍顶楼楼梯间、教室等各处之后──

我们终于造访了「那里」。

「…… 哇,真的还在耶。」

世界染上了夕阳的颜色。除了我们以外,保健室里空无一人。

如果将学校比喻为人体,那么这里一定是肾脏吧。

记得那时候,我曾一边望着这间保健室的景色,一边这么想。

在那之后过了四年半。现在的我会这么想──

如果将学校比喻为人体,那么这里一定是肾脏吧。

但是────对那些只能活在肾脏里的家伙来说,那里确实是个重要、温暖、能够保护自己的栖身之地。

「我说,阿曲──」

明澄有点撒娇似的拉长尾音,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这种时候,通常代表她有什么企图。

「有何贵干啊?」

「…… 我想玩重现 VTR。」

「重现什么?」

明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爬上了床,然后一把拉上帘子。

于是──我理解了。这种事…… 未免太让人害臊了吧。

「我可以拉开吗?」

没有回应。我等了十秒左右,然后一鼓作气拉开了帘子。

和那天不同的是,在那里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取而代之坐在那里的,是「特别」。

十九岁的明澄俐乃,坐在黄昏的世界中心,假装喝着奶茶。

不知为何,我在那个瞬间几乎要落下眼泪。

「…… 那个,有事吗?」

她以比那一天稍微成熟的声音,说出了和那天一样的话。

「啊?」

「呃,突然拉开别人的帘子,就这么不说话也不对吧?」

十九岁的女孩坐在保健室床上,用充满期待的表情仰望着我。

………… 唉,结果要丢脸的是我啊。

「将五千──三──百──个──早晨,全装──进──抽──奖──箱──里──」

我大声地激情唱出那首在那天将我们两人连系在一起的歌曲。

明澄像是在忍着笑意似的低下了头。我明明没被搔痒,却感到浑身痒得受不了。

「…… 你喜欢钟摆吗?…… 钟摆匠。」

「是啊,超喜欢的。你呢?」

她这才抬起头,露出微微泛红的双颊。

「喜欢。我是真的喜欢,和你一样。」

就这样,重现 VTR 结束了。

我有种错觉,仿佛整个世界有一瞬间变得无比温柔。

「感觉好怀念啊。」

明澄眯起眼睛,宛如回忆着美好的过去。

「真的是…… 到处都是敌人呢。连鞋柜都变成了植物园。」

无论承受多少恶意,她从以前就一直绽放着光彩。

「那时候…… 现在一定也是。我的敌人,一直都是那些维持原本的样子,看起来过得很幸福的家伙,还有认为那种态度不可能获得幸福,继续维持原本样子的自己。」

她当时常说的话,与她现在的话语结合在一起。

「可是维持原本的自己根本就不是罪过啊。」

明澄自嘲般的笑着…… 但是──

「的确,那些能维持原本的样子过着幸福生活的家伙,就那样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吧。不过呢,一定是因为明澄讨厌那样的自己,明澄才会是明澄吧。」

「…… 咦?」

「受了伤仍持续奋斗的人是最了不起,最美的喔。」

我重述了她以前常说的话。

「…… 你还记得啊。」

「怎么可能忘记。那种有说服力的话,只有像明澄那样身体力行的人才说得出口。」

她的眼神微微地摇曳。

「所以啊,受伤了仍持续奋斗的明澄比任何人都要美。我觉得现在的你也很美喔。」

「…… 我这四年,应该没有白费吧。」

「那当然。毕竟那些全都是明澄啊。」

「那么…… 我还是不想白费掉。」

明澄的话中带着一丝阴影。所以,想要转移话题的我开口:

「我说,歌词里不是还空着一句吗?我现在大概想到怎么写了。」

「是吗,那么…… 就算完成了呢。」

那个声音略为带着遗憾与寂寞。

「不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作品。如果明澄觉得不好,可以作废喔。」

扑通,心脏跳动了一下。

阳光在她的侧脸画上了色彩。我伸手靠向明澄的耳边。

轻声地,在她耳边低语了那个句子。

明澄她────

「不错喔。」

她以毫无虚假的直率声音,说了那么一句。

现场只剩下得到满足的感觉。

我想,明澄一定也和我共享着同样的感受吧。

如果要为这完美的一天下个标题,那会是什么样的标题呢?会不会像那些很土的国产电影标题呢──我如此心想。

在最棒的那天过后──

明澄就变得不太对劲了。

*

简直就像半生不熟的蒸鱼。

即使问她原因,她也只会坚持「没什么」。看来真的不是身体不舒服。然而,我却隐约感到她一直都心不在焉的。

我也受到她的影响,心中充满了纷乱的情绪。

「喂,明澄,明澄!」

「哇,咦,哦,怎么了?」

「说真的,到底怎么了?你最近很奇怪喔。」

演唱会的日期明明就近在眼前了。

最后,阿海运用他自有的人脉,奇迹似的勉强订到了一个大一点的会场。

至于佑真提议的群众募资,或许是因为「响来代理人」的效应和响来直播演唱会的加持,才刚开始就马上募到了目标金额。

好几百万人都在关注我们的动向。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可是……

「嗯?」

LINE 的通知声响起。我看了一下,是一位意外人物的联络。

帐号名称是「烟井响」。

》阿曲,你过得还好吗?

》我有些事想跟你谈谈。最近方便见个面吗?

》当然是关于境的事。

不知为何,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七上八下。

…… 不过,刚好我也有话要跟他说,所以──

*

「嗨,欢迎啊。」

烟井先生带着妖艳的笑容,以夸张的动作鞠了个躬。

「我刚好也有话想跟你说。」

「嗯嗯。」

速食店里,两个男人隔着一座薯条山对望。

「不好意思啊,虽然是我约你出来,但我没多少时间,可以直接进入正题吗?」

「当然没问题。」

双方一边揣测彼此的心思,一边斟酌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么,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烟井先生,所以你打算从今以后要怎么引导境童话?」

我想知道的,就只有这件事。明澄喜欢上了童话妹。我打从心底支持那样的明澄。然而,我不像烟井先生那样,拥有引导明澄的手段。

所以,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对明澄的未来有何打算。

「呵呵,我跟阿曲心有灵犀呢。」

说完,他笑得像朵花似的。

「我之所以找阿曲来,也是为了谈这件事。」

原来如此,那么事情就好谈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烟井先生的目光忽然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

「结论是,我不想让明澄俐乃这样的天才,安于成为凡人的结论。」

他的眼神紧紧锁住我,让我无处可逃。

「安心、信赖、栖身之地。那些看腻了的结论不适合她。阿曲,我说的就是你。」

「…… 啊?」

「就是因为你一直诱惑她做出成为凡人的结论,从结果上来说导致她遭受亏损。」

「这是什么意思?」

「嗯~很难懂吗?那我就──解释给你听。」

他那惹人厌到让人想揍他一顿的说话方式,实在很令人火大。

「比方说损失的金额吧。境童话每多休息一天,整个业界就会产生以千万计算的损失。像你这种凡人跟境玩在一起的一天,对境来说就是几十万,对业界来说就是几千万。当然了,我不是说金钱就是一切,但金钱也是重要的。」

烟井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跟明澄一起欣赏无聊电影浪费掉的一天、去游乐园玩的一天、一起写歌词的一天…… 对业界而言都是几千万的损失。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这点。然而被别人一语道破时,我还是感到很沉重。

演艺圈是明澄的栖身之地,我没有干涉的资格。

「当然啦,境之所以会休息,不全是阿曲的错。但我认为你应该也要负起一部分责任吧~」

做作又谄媚的说法。

说到底,要不是我把响来带到那家伙的面前…… 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还有休息的事在社群网站上引来的诽谤辱骂。尽管境不太会说这类的丧气话,那种言论似乎实际上还满多的喔。」

暂停活动之后,我收到了好多讯息。虽然里头也有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但大部分都是喜欢我的人写来的鼓励或感谢。

在她归纳为「不堪入目」的讯息里,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呢?

「说实话,现在连未来的规画都变得一团糟了。原本境应该可以在两年之内站上演艺圈的顶点,前提是没有阿曲的出现呢。」

脑海中浮现出在演艺圈拼命奋斗的明澄侧脸。

一边说要支持她,一边夺走她的机会的,其实是我吗?

「嗯~我的重点是…… 这样说吧──」

烟井先生一口气吞下三根薯条,一脸无趣地表示:

「就本质的意义上来说,阿曲你没办法让境有所成就。不但救不了境,也无法让境真正地修得幸福。但是我可以,这点我能挂保证。」

毫无犹豫、冷静淡然的声音。

「…… 具体来说呢?」

「这个嘛。唔,说给阿曲听应该没关系吧。」

烟井先生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继续说道:

「境接下来将会进军女演员圈。从国民偶像童话妹,摇身一变成为女演员境童话。」

某个夜晚,明澄曾经稍微提过类似的话题…… 但是──

「那么,童话妹会怎么样呢?」

「…… 我听太不懂你的问题。」

「明澄现在扮演的『童话妹』这个角色,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阿曲问的问题真奇特呢。」

烟井先生脸上挂着微笑,漠不关心地如此说道:

「顶多保留名字吧。本质的部分会舍弃掉,但一下子突然改变也很突兀,所以应该会慢慢拿掉那个角色吧~」

「…… 你说,舍弃?」

「因为,那个形象很明显会成为阻碍啊。」

明澄一直以来努力面对的那个角色。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喜欢上的那个角色。

我第一次想要支持的那个角色。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随随便便地就说要舍弃掉。

「执着于个别角色也没什么意义吧?重要的是如何为名为明澄俐乃的这份才能,准备一个能让其发光发热的容器。仅此而已。」

愤怒、无力感、罪恶感。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脑内爆发。直觉告诉我,我无法接受这个人说的话。然而,同样的──

我没有能力和方法否定这个人。

「一月三十一日。」

「咦?」

「那天,境将会启程前往一场长期集训,参加为了成为女演员而准备的正式课程。我不能透露地点,但可以告诉你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我当然也会过去,还有几十位大人参与其中。现在不管阿曲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这可是左右她将来的重要行程喔。」

…… 再过,一个月?眼前的男人确实这么说了。

再过一个月,明澄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吗?

「所以,在那之前拜托你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喔。」

烟井先生摇晃着身体,露出微笑。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烟井先生能为明澄做的事,明显比我还多。能够保障她的前途的人,显而易见的也是对方。我根本没有任何地方赢过他。而明澄自己也希望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既然如此,我就没有留住她的资格。

时间以无可救药的速度流逝着。

每次看到明澄那张难过的脸,我就感到心情复杂。

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我无法决定任何事。觉得那样也好的自己,和明显拖累了想要在演艺圈努力的明澄的自己。我夹在两者之间。

结果这场两难的局面过了半个多月也没有结束。胸中的杂音甚至还愈来愈严重。等到我难以承受时,世界已经迎来了一月的中旬。

渐渐地,明澄说话的次数变少了。恍神的次数愈来愈多。我们彼此都仿佛瞒着对方什么,宛如深怕会破坏什么,宛如捧着易碎品似的对待两人相处的时间。

明澄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成为女演员的计画。不可能不知道一月底她将启程远行的事。所以,气氛才会沉重地令人绝望。明澄肯定和我一样,处在进退两难的状况之中吧。

但是,像易碎品一般的时光,总有摔落碎裂,宣告结束的一刻。

那是冬日的夜里,某高层公寓的一间屋子。

「阿曲。」

矮桌上放着最后演唱会的企画书。不见响来的身影。

「我说,阿曲。」

明澄以略微沙哑的声音说道。

看到她低着头的样子,我莫名地心想:啊啊,这样一来就结束了。

「阿曲,你也知道了吧。」

「…… 知道什么?」

明澄自嘲般的笑了。

「你明明就知道。」

「…… 是啊,我知道。」

「烟井先生说,他已经告知阿曲了。」

「是说集训的事吗?」

「嗯。」

那个声音,就像当时我听到的歌声一样颤抖着。

「演唱会的日子,和出发去集训的日子,是同一天。」

「是啊,我知道。」

我在装什么冷静啊。

「我、呢……」

不想听。

「我……」

不想让她说出口。

「……」

「……」

「打算要去演员集训。」

这应该是明澄最难以启齿的话才对。

「不是因为烟井先生要我去。是我自己决定要去的。」

结果还是让她说出口了。

「这样啊。」

「……」

「是吗。」

我什么都没有。没有能保障明澄前途的力量,也没有能满足明澄的说法。所以,我没有留住她的资格。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

「随你高兴吧。毕竟一个人能决定的,就只有他自己那一份人生。」

咦,以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情境。四年前,的确有过。

当时,我没有阻止明澄。当时,明澄静静地哭了。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十九岁的明澄,没有哭。

只是用无比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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